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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西班牙歷史,我最佩服女皇伊莎蓓拉(Isabella)。在南部格倫那達(Granada)的教堂裡,我卻看不見她的遺容。她葬在那裡,教堂裡有她平躺的石像,石像太高我太矮,一邊我只見她的頭髮,另一邊只見她的鞋底。

        平躺的石像共有四個,分為兩組。伊莎蓓拉和她的夫婿斐南特(Fernando)是一組,他們的女兒華娜(Juana)和女婿菲力普(Philip)又是一組。菲力普以英俊聞名,人稱「美王子」。據看得見石像的人說,石像上的他相貌平平,毫不出色。華娜人稱「瘋女王」,性如烈火,婚後生活,有如狂風暴雨。而石像上,她溫文爾雅,透著一臉安祥,似乎兩人很能和平相處。倒是以恩愛夫妻聞名的伊莎蓓拉和斐南特,伊莎蓓拉的頭別向一邊,好像和丈夫鬧彆扭。

         那四尊大石像,把教堂壅塞得透不過氣來。石像旁邊,有一個樓梯通別一間小小地下室,地下室裡五口棺木,四大一小,棺木全是黑色,既無花紋,也無記號,似乎隨意放在一旁,那地下室好像是一個行李間,五口棺木好像是被人遺忘在那裡的五口鐵箱。我一直想知道哪一口棺材是屬於美王子菲力普的。因為自他死後,瘋女王曾一再開棺看他。

         他們四人沒有一個生於格倫那達,也沒有一個死於格倫那達,而伊莎蓓拉女皇死後,遺命葬在格倫那達。我想是因為格倫那達和女皇的一生功績,有特別關係。回教佔領了西班牙八百年,到十五世紀中葉伊莎蓓拉手裡,逐漸從回教手中,取下中南部各城,最後回教只剩下格倫那達一個據點。取下格倫那達,西班牙就完全屬於天主教;取下格倫那達,西班牙就完全統一。

         格倫那達一役是艱辛的。那裡易守難攻。我們駕車去時,峰迴路轉,不亞於貴陽到重慶的險峻。可以想像五百年前行軍的艱辛。因久圍格倫那達不下,才決定取濱海的馬拉加城,先斷海上的糧道。那時土耳其人正攻下君士坦丁堡,如格倫那達的回教國,和君士坦丁的回教國遙相呼應,歐洲即將腹背受敵。因此圍攻格倫那達,非特西班牙人關心,也成了全歐注意的新聞。德、法、愛爾蘭人,紛紛前來助戰。

         督師在前線的斐南特,見久持不下,又兼疫癘流行,有意回師,他徵求伊莎蓓拉的意見。伊莎蓓拉回答得好:你在前線,進退自然由你作主,但如果決定繼續圍攻,後方的運兵運糧,我必然全力支援。接著她也到了前線,去鼓勵士氣,前方的軍民對她有無限信心,總覺得只要女皇一到,就可以打勝仗。

         天主教這邊夫妻同心,回教城裡卻大鬧父子糾紛。波亞狄爾(Boabdil)王子和他父親失和,一次出戰,波亞狄爾為斐南特所擒。別人活捉王子,一定以為奇貨可居,而斐南特熟習心戰,認為俘虜一個王子,並無大用,反促使對方有同仇敵慨的精神。不如把他放回,父子既然不睦,他一回去只有增加糾紛,回教統治階級的摩擦,就是天主教的福音。他這一著算得不錯,以後出來獻城的,就是這末代皇帝波亞狄爾。

         格倫那達的阿爾安伯拉宮,名聞全球,是回教國的皇宮。波亞狄爾獻城時,就是獻出阿爾安伯拉宮的鑰匙。那時阿爾安伯拉宮門口,豎起銀十字架,象徵回教統治的結束,天主教統治的開始。伊莎蓓拉和斐南特並駕齊驅,波亞狄爾屈膝彎腰,在馬前獻上鑰匙。因為獻城有功,得免一死,由他自去。他那時年紀還輕,還有長長的一生在等他。他跨上馬背,伏鞍回頭,對如今已屬他人的舊日宮殿,作最後一瞥,回想昔日繁華,不禁悄然淚下。他的母親也與他並轡而行。她一心望子成龍,如今卻落得天涯漂泊。怨毒失望使她殘酷,她非特不加安慰,卻狠狠的說:「你哭吧!你不會像男子漢大丈夫一樣的保衛國家,就像女人一樣哭吧!」他們揮淚加鞭,帶著一腔亡國遺恨,匆匆走出了格倫那達,走出了歷史。

         一四九二年對伊莎蓓拉是幸運年,一月二日她取下格倫那達,那年秋,她又聽到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消息。那年她四十一歲,十八年來東征西討,為籌措軍餉,有一次連皇冠也進了當鋪。如今,非特在海外開疆闢土,而且償了統一西班牙的宿願。我們中國的秦始皇統一全國在紀元前二百十一年,比西班牙的統一,早了一千六百年。

         阿爾安伯拉宮(Alhambra)現在是最吸引觀光客的名勝。它雖已有四百年歷史,歷盡滄桑,但遲暮美人,依然有一股淒迷的美。想當年全盛時代,必然是明豔照人。回教人講究陽光,這座宮到處是拱形走廊,不大有門。借著天光使每間房都特別軒亮。牆上盡是精細雕刻,至今還清晰可見。正殿前面,是一個長方形的水池,正殿剛好倒影在池裡。水池兩側是草地,草地過去,才是寬寬的迴廊。有宴會時,草地上舖上五彩地毯,僕人們端著大盤酒菜,在池邊穿梭來去,美女如雲,又飄來陣陣樂聲。

         這種宮殿軒亮開朗,使人覺得一切家具全是多餘。房間不覺其空,但見其闊。也許是因為壁上的雕刻,地上的地毯,填滿了那份空虛。但最主要的,是窗子和拱廊引進來的外界山水,窗外的青山綠水,爭來室內,代替了人為的佈置。

         宮裡很少見到門,只有一間大殿通入另一間便殿時,有一扇矮門。據傳阿拉伯人對部下,如兄如弟,不大講究繁文縟節。初到西班牙,阿拉伯皇帝也納西班牙新寵,新寵看不慣皇帝部下對皇帝的平等態度,認為部下見皇上,至少應該鞠躬為禮,才能稍見皇室的威儀。皇帝既不願改變習俗,又不願得罪寵姬,就下令設了一所矮門,部下進門,誰也要低頭,騙過了美人,也不開罪群臣。

         回教人也像羅馬人一樣,講究洗澡。如今看遺跡,四百餘年前的洗澡設備,已非常完善。而時至今日,據調查,連開發已久的法國,還只有一半人家有洗澡間的。宮內的澡堂,分樓上樓下,樓下盡是洗澡間,樓上是樂隊,一面洗澡, 一面欣賞音樂。樓下水氣氤氳,樓上音樂悠揚。美女在樓下,恣意戲水,樓上倚著欄杆,有男樂隊伴奏。但不愁春色外洩,因為伴奏的男人,全是瞎子。和東方的太監,異曲同工。

         皇宮旁的花園,名叫Generalife更是巧奪天工。阿拉伯人必然人人喜歡園藝,至今西班牙人喜歡在陽台上花盆裡,種得萬紫千紅,大家說這是阿拉伯遺風。記得我遊格倫那達的鄰城各爾多巴(Cordoba)─也是以前在回教統治下的─時,因久仰南部的庭園之勝,特地騰出時間去參觀他們的Patio。那裡不能坐汽車疾馳,要改乘馬車,馬車夫要我注意他的馬鞭,馬鞭向左指就向左看,向右指就向右看。我們行經的小巷兩旁,每家大門洞開,大門入口處就是天井,天井裡種著各式花卉,任人觀賞。馬車夫高據駕駛座,他揚鞭一指,我趕快隨鞭側身。有的天井裡楚楚有緻的排列著各色花盆,群芳鬥豔。有的人家天井邊一角樓梯,樓梯扶手上,吊滿了各色花籃。有的人家天井裡植一樹,樹四圍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圍滿了花盆。更有的人家,在白白的粉牆上,釘了不少大釘子,釘子上懸著一盆盆花草。著筆不多,卻都顯出匠心獨運。西班牙少雨,白白的粉牆,幾乎通年潔白。花草裡,沒有殘枝,沒有枯朵,生意盎然。天井裡掃得一乾二淨,透著一股新鮮。天井好像是會客室,友朋來訪,全在天井裡聊天。這些人都非大富之家,既無園丁,也無花匠,花草自理,全為自己的愛好。而且異常慷慨,開著大門,供諸同好,連觀光客也沾了光。

         民間猶如此,何況堂堂的皇家御花園─一進Generalife就聽得水聲潺潺。西班牙本就缺水,御花園高高在上,何來流水?這股水並非山泉,巴巴的自山下用水管引來。據說西班牙的灌溉,全由阿拉伯人教會的。園裡陳設,自成一格,和我們東方的花園截然不同。既無亭臺樓閣,也無假山奇石。有時兩旁古樹參天,中間一徑可通,仰望沖天的樹頂,覺得大器磅礡。有時轉身忽見一汪清池,池旁閒種些花樹。像是從「大江東去」,忽然到「小紅低唱我吹蕭」。有時一片平地,地上種植各色花卉,好像雍容華貴的一條地毯。最別緻的是把一行行樹木修成平頂,橫橫豎豎的就成了一間間沒有屋頂的房間。傳說以前宮裡的人,也常在這露天房間裡,談情說愛。西班牙人對燈光的運用,與眾不同,入夜一放燈光,又和白天景色有別。觀光客白天遊宮,晚上再來,在燈光下重新欣賞。每年六月國際音樂節,在格倫那達舉行,就在御花園裡,表演歌舞,花園就是現成佈景。演員們從池旁樹後舞出來,配著清風明月,不知是天上人間。英國有名的芭蕾舞明星瑪格麗脫‧芳登,曾在此獻演,風吹仙袂,只見她在花樹中飄然來去。曲終後大家竟默然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只英國大使高舉雙手,說了一聲:「天哪!」

         我不知伊莎蓓拉是否曾經這樣享受過,她儉樸一生,虔誠奉主,過的幾乎是清教徒的生活。她成長的時候,西班牙還是一個割據局面,她來自卡斯的雅(Castilla)國,斐南特來自阿拉岡(Aragon)國,婚後兩人都繼承王位, 一個做了卡斯的雅的女皇,一個做了阿拉岡國的國君。兩人本已個性倔強,更何況兩個都是一 國之君。伊莎蓓拉一心一意要統一西班牙,如夫婦間發生摩擦,西班牙統一的第一步就不能實現。伊莎蓓拉深明齊家治國之道,她處處顧到斐南特男性的尊嚴。她堅持 Tanto Monte 原則,Tanto是「同樣」,Monte是「高」Tante Monte可以譯為「一般高」,意思是兩人一字並肩,無分軒輊。凡涉及卡斯的雅國的事,公文上由女皇先簽字。凡涉及阿拉岡國的,由斐南特先簽。

         公事分明,私事她也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斐南特未婚以前,已和人生了一子。這還罷了,婚後又連續不斷的生了五個私生子,而且明目張膽的為他們求官。伊莎蓓拉不佯不睬,置若罔聞。

         斐南特精明能幹,是政界的狐狸。但如和他妻子相較,伊莎蓓拉還是棋高一著。他政治手腕雖高強,決定方向的羅盤,仍握在伊莎蓓拉手裡。伊莎蓓拉一死,他就失去了指南針。為聯法,他娶了法國的跛腳公主。為想再生一個兒子繼承他的王位,他服了返老還童藥,因此不太名譽的一病身亡。死後又回到伊莎蓓拉懷抱裡,和她和葬在格倫那達。每次看到斐南特和伊莎蓓拉兩人平躺的石像,就不禁想起那位身帶殘疾的法國公主,不知她獨自一人,一腳高一腳低的葬向哪裡去了?

         自一四九二年後,伊莎蓓拉雖有天大的齊家本領,也無法施展身手。在她新得的阿爾安伯拉宮裡,必常聽到她的嘆息聲。如今國家統一,天下昇平,她本可在新宮裡享清福,但是她有做母親的煩惱,她為四女一子的婚事,傷透了腦筋。長女也叫伊莎蓓拉嫁給了葡萄牙皇帝,她和母親一樣虔誠,卻沒有母親那樣健康。次女華娜嫁給低地(即荷蘭、比利時等地)的王子菲力普,菲力普的妹妹又嫁給伊莎蓓拉的獨子璜,親上加親。三女瑪琍,平凡而多福,在她大姊死後,嫁給姊夫,穩風靜浪的做了葡萄牙皇后。四女加塔麗娜精明果敢,最像媽媽,而遭遇最慘,不幸嫁給了一位混世魔王─英國的亨利八世。為要和加塔麗娜離婚,亨利不惜和教廷鬧翻,自創新教。加塔麗娜終於被他遺棄,鬱鬱死在倫敦。

         次女華娜遠嫁,同時把菲力普妹妹接回西班牙,和太子璜成婚,真是喜事重重。全不知這兩對婚姻都以悲劇結束,是哈潑斯堡皇朝的致命傷。璜婚後,和新婚夫人如膠似漆。伊莎蓓拉笑逐顏開,看自己的安琪兒如此快樂,誰知六個月後,璜突然身亡,西班牙人都說因為他們夫妻太過恩愛。

         璜一死,好像斷了正樑,兩個皇國都失去了太子。繼承人落到大姊伊莎蓓拉身上,那時她正懷孕,媽媽趕快把她接到西班牙,百般照拂,哪之她也產後體弱,一病身亡。皇位繼承權落在初生的外孫身上。外婆親加撫養,管了一代又一代。這小小外孫,頭上將來要頂西班牙和葡萄牙兩頂皇冠。但未及一年,就在阿爾安伯拉宮的花香鳥語裡,這小孩也夭折。粉碎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合併的夢。格倫那達教堂下面五口棺木中那口小的,就是屬於那小太子的。

         就這樣,皇冠落在遠在低地的華娜頭上。華娜那時心無別念,一新全在菲力普,皇冠龍椅全不在她心上。天天計算的,並非如何做女皇,而是如何獨佔菲力普。他們初婚時,自是兩情繾綣。但他是個王子,是個出名的美王子,豈能長期對妻子專情。他拈花惹草,他調笑無忌,惹得華娜妒火中燒。華娜的妒火並不能改變菲力普的生活方式,反使他覺得妻子過份的專情,使他無法承受。太多的關切,太多的愛,對他是個束縛,使他不耐,使他煩躁。煩躁使他暴戾,他無復是當年溫柔體貼的丈夫,有人甚至說他對妻子動武,對妻子帶來的婢僕,更視如草芥。

         華娜作皇位繼承人的消息傳來,並沒有增加她在夫婿心目中的地位,而他自己卻水漲船高,更不可一世。伊莎蓓拉一再的催他們速回西班牙,華娜要和菲力普同行,而菲力普全不熱心。好不容易在一再催請聲中決定了行期,還要沿路在法國小作勾留─明知那時西班牙和法國邦交不睦。

         最後老少兩對夫妻總算見了面。老的急於要把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教給小的。小的一對,妻子看看丈夫,丈夫根本無心學習,非特不要學,而且只想開溜。西班牙宮廷的氣氛太嚴肅、太虔誠,對他那顆放蕩的心,有太多的拘束,這裡不是他久居之地。但是華娜懷孕了,愛使她成為弱者,她一心只想奉獻,他什麼也不要,只要菲力普,而菲力普卻決定回家。華娜既懷孕,不能同行,他落得一身輕鬆,獨自去了。

         菲力普一走,華娜等於靈魂出竅,茶飯無心,坐立不安。一想到他可能和別人在卿卿我我,更使她中心如焚。伊莎蓓拉好言開導,她出言頂撞,她不要什麼撈什子的皇位,和菲力普相較,西班牙皇冠不值半文錢。

         她和母親爭吵,她和自己賭氣,她不吃東西,她溜到宮外。她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我要菲力普」。傳說華娜去做新嫁娘時,菲力普來迎,兩人一見就不能分,未待婚期,立刻請人主持婚禮,以便當夜成婚,以後補行大婚典禮。自那夜起,華娜心目中,再沒有別人。孩子一生,她急如星火的走了,她再也不知道,此一去她永不能再見她的媽媽。

         再回來時,母后已逝,她已是西班牙的女皇。她雖然是女皇,但在菲力普前面,仍然只是一個最順從的臣僕。為使菲力普在途中不和其他女人接觸,她斧底抽薪,在船上不帶一個女人同行。一路上,她既無宮女,也無侍婢,自己梳洗,甚至自己洗衣服。為了愛,她忍痛把尊嚴一腳踢開。

         一上岸,人人逢迎菲力普,女皇成了二流人物。在神智清醒時,她也自問:為什麼我是女皇,他們反投靠菲力普?但一見到菲力普,她又像著了魔。一切榮譽都是次要的了。

         菲力普躊躇滿志,飛揚跋扈,女皇哪在他眼下!如今他是宮廷的主人,無人敢約束他的自由。一天在波爾多斯偶感不適,他天性好動,仍去行獵。第二天胃口毫無,也不在意,他一直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人。第三天寒熱交加,才延醫服藥。華娜衣不解帶,親侍湯藥,但她一切悉心照料,全無效果。菲力普去得突然,才活了二十八年。

         對華娜,這是天崩地裂!他非特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焦點,她的靈魂,她的生命。她一直認為他比她強,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生活得生龍活虎,如何他竟會突然死了?她絕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因此下令開棺,她相信開出棺來,會發現菲力普已經還陽。皇命難回,棺材開了,她的英雄沒有醒轉,徒令她多一次失望。華娜喜歡開棺出了名,有人說她一日要開兩次,又有人說其實她一共才開過兩次棺。

         她守著棺木,痴痴的在等待他甦醒,如何還能理國政?那時她父親斐南特正在國外,所有政事一切給她擱下,等父親回來再處理。這一個天大的打擊,也許就是她精神分裂的開始。

       「知女莫若母」。伊莎蓓拉臨終,曾有密旨,遺命如華娜不願或不能視事時,由她父皇攝政(伊莎蓓拉的王位只傳子女,不傳王夫)。她並未明言為何她會「不願」或「不能」視事,相信她是第一個對她女兒的精神狀態有懷疑的人。

         父皇回來了,在全國的期待裡。父女相擁而泣。華娜和母親也許時有衝突,父親卻是她除菲力普以外最愛的人。父親一回來,一切政事全部交出,自己只沈浸在喪夫的悲哀裡。以後的發展,言人人殊,也許是過度的悲哀使華娜愈來愈不正常。也許是父親攝政後,食髓知味,故意誇大華娜的不正常,把這女皇給送進古堡,關了起來。

         數百年前精神病還是不可外揚的家醜,既無醫生的紀錄,誰也不能判斷到底她應否關入古堡,何況那時除極少數人外,根本無人見得到她。她關入托爾狄西亞(Tordesilla)時,年未滿三十,從此卻一關四十七年!先關在鄰河的一間,還可以和外界隔河相望,以後關到後一間,就和外界完全隔絕了。

         以後她父親死了,他們怕刺激到她,把這消息瞞住,但是她有一種病人的敏感,她告訴侍女:「我知道我父親死了。」菲力普的父親瑪西密倫一世死了,他們也瞞她,只對她說:「太子加洛士承襲了皇位,他祖父退休了。」她搖搖頭說:「他祖父不會退休的,他一定死了。」可見她那時神智尚清,如果及時疏導,可能會好轉。但那時對付精神病患者,只是一味的隔離,一味的隱瞞,許多疑假疑真的消息,使正常的人都會迷糊,何況一個本已是迷茫的人。

         在她被禁其間,民間因不服她兒子加洛士的統治,不信她已瘋,民軍直搗古堡,進去見她,發現她應對有方,不像瘋人。以後政府軍反擊,民軍匆匆撤退,城內火光燭天,全城人逃竄一空,連古堡的人也倉皇離堡,無人照顧也無人監視女皇。慌亂間,她又習慣的念起菲力普,在熊熊火光中,獨自衝出古堡,直奔停柩的修道院,看修道院無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小女兒留在堡裡,匆匆再奔回古堡,找到了女兒。她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提著首飾箱,痴痴的站在天井裡。多少年來,她一直想逃出古堡, 一直想重獲自由,而今整個西班牙站在她前面,她卻不知何去何從。人海茫茫,她只有一個女兒隨她在身邊。在皇軍進入古堡時,發現她仍站在天井中央;她毫無抵抗的再接受監禁,也許這個刺激太大,她真的精神分裂,真的瘋了。

         瘋了,頭也不梳,衣冠也不整了。瘋了,獨坐在黑暗裡,不要見天日了。瘋了,雙手在食盤裡亂抓,在地下亂檢東西。重門緊閉,只有守她的人在她門外,她的精神狀態是國家的高度機密。

         一天,看護她的人逼她洗澡,她反抗,她們硬逼她洗。洗澡水太燙,也許逼她入水時用力太猛,傷了她的皮。皮肉發炎,她又不肯敷藥,傷口發炎而亡。享年七十六歲,在位五十一年,是西班牙歷史上在位最長的君主。但是她一天也沒有統治過。先是由丈夫作主,以後由父親攝政,最後由兒子當國。她畢生最愛的三個男人,分享了她的皇權,她真正的實踐了「三從」。自歸國接位後,她一直受感情的煎熬,未曾好好享受過宮廷生活,也未必欣賞過阿爾安伯拉宮。死後歸葬格倫那達,和菲力普長眠一起,她也許才真正的找到了快樂。在她在位期間,她非特擁有一個新統一的西班牙,還兼領哥倫布發現的新大陸,是西班牙的輝煌時代。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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