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夢燕、華嚴、葉明勳來西班牙時,一位政府官員的秘書打電話給他們,說是他的上司准予明晨一時接見。他們一聽之下,大吃一驚:如何西班牙政府人員半夜三更見客?我趕忙解釋:西班牙的所謂早上一時,事實上是下午一時。


       西班牙的作息時間,與眾不同,晚起晚食,一切順延。辦公時間是早上十時至下午二時,再由四時至下午七時。既是辦到下午二時才下班,午飯自是在二時以後。上下午以午飯為界,所以下午二時以前,都是上午,見人就說Buenas dias(早安)。午飯後才是下午開始。晚飯要到十時才吃,十時以前,一律屬下午,見人都是說Buenas tardes。十時以後才是晚上開始,互道Buenas noches(晚安)。


       我從沒有早起的好習慣,遲眠遲起,對我異常合適。但初來時,對上下午的分界,心理上不能適應。早上十一時半以後,我總覺得一個上午將完,正著手做的事,就想結束,未著手的事,根本不想開始。而事實上,十一時十二時正是工作得起勁時,上午還有長長的兩個小時。下午四時上班,午睡醒來,似乎一個下午匆匆已過。而照西班牙人規矩,下午還長得緊,即令辦公的人回家,還有三個小時才進晚飯。


       未到西班牙來以前,就聽說西班牙以 Siesta(午睡)聞名,來此後才知道這裡的午睡,和台北相仿,並沒有想像中的「大規模」。他們二時下班,下班後回家午飯,午飯是他們的主食。來回需時,而西班牙人又講究慢慢品嚐,四時就要上班,午睡時間不多,也只是稍稍橫一橫閉一閉眼睛而已。一個西班牙朋友說:「外國人有時找不到我們,老愛武斷:『他們去 Siesta了』,我們哪來這些功夫睡午覺!」


       倒是我以前從沒有聽見過的Paseo(散步),才是真正的大規模。下班以後,他們幾乎傾家而出,舉國都在散步。十室九空,全在馬路上、公園裡、咖啡座上、酒館裡。夏天日長,散步時間就移到八九時以後。馬德里有一條馬路,可以和馳名世界的巴黎香酥麗榭街媲美,名字叫加斯蒂雅那散步大道(Paseo de la Castellana),原文並無大道,只是散步,大道是我加上去的。大道上有車道,有寬寬的人行道,非特兩旁是人行道,車道中間,另有人行道,預備大家散步。這個習慣不知何時開始,有人說也許是因為十七世紀時,夕陽西下,貴族都乘著馬車出來兜風,上有好者,老百姓也學樣,養成了散步之風。散步得累了,在露天咖啡座喝一些冷飲,坐在一旁看別人散步。西班牙的女孩子,美在一頭青絲,和一雙大眼睛,她們總是打扮入時,三五成群,在馬路上來回散步。坐在咖啡座,儘可以目不轉睛的把她們從頭看到腳,不算失禮。


       西班牙有的是街頭咖啡座,一坐下來,那怕你只叫一杯可口可樂,那怕你一坐一小時,無人來催你。只有到西班牙來,才懂得什麼是悠閒,二十世紀悠閒在別的地方已不能立足,來去匆匆,緊張萬狀。只有在西班牙,並不斤斤計較時間。和人約會,他如遲到,你不必見怪,你如遲到,也不必道歉,全是朋友,何必做時間的奴隸?商店八時打烊,快打烊時,最好少去麻煩店東戶或店員,他們決不願為區區生意,誤了散步。舉世滔滔,為名利奔忙,以為找到了錢就是找到快樂。西班牙人不全採取這種間接辦法,不相信快樂需要錢做媒介,他們直接了當的在日常小事裡去汲取人生樂趣。西班牙有的是大道,有的是新鮮空氣,散步不必花錢。就是坐下來,一瓶啤酒,一盤炸洋芋,也所值無幾,但是樂在其中。


       現在西班牙正竭力想現代化、工業化,想和其他國家看齊,而其他高度工業化國家的人,卻又想在西班牙找尋悠閒。據美國赫德遜研究所調查結果,到一九七八年美國人將有更多的空閒。因為美國生產速度,有增無減,而國內外的消費量,將呈飽和點。這樣就只有減少工作時間。那時也許美國人有更多的空閒,可以向西班牙人學習如何享受悠閒。但是這份悠閒,也不是盡人有福享受。美國人主張「著力工作著力玩」(Work hard and play hard)。而悠閒卻不能著力,只能聽其自然,一著力,就沒有悠閒了。


       在鄉下,散步時,露天咖啡座和酒店裡,幾張方桌,四人一桌,竟是抹的骨牌!竟正在接龍!每桌旁邊稀疏的站著人在旁觀。每逢出牌時,在桌上拍一聲,儼然中國作風!拿破崙說:「歐洲止於比利紐斯山」,意思說西班牙不像歐洲人,也許就因為這一份不像,倒使我分外的有親切之感。


       我坐在咖啡座,看來往行人,臉色不是純白,頭髮多半烏黑,身體多半不高,他們來回散步,暮色蒼茫裡,真分不出他們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


       孩子們最快樂,每天有大人帶著出來散步。夏天時九時還在大道上來往徘徊。別國的孩子早已上床,他們卻連晚飯還沒吃!西班牙的孩子,都是眉清目秀,穿得乾淨,穿得講究。人家常說西班牙父母是最寵孩子的。這裡多半是大家庭,多子多孫,連最小躺在搖籃裡的,也由媽媽或女僕推著,一起參加散步行列。別國的孩子,太小時難分男女,這裡的卻是一眼便知,女孩子生出來的次日,就穿了耳洞,戴了小小金耳環,閃閃發光。每逢女孩子第一次參加領聖餐,一身潔白,長裙曳地,白紗披頭,像個小新娘。手執聖經,一本正經的。教堂裡出來,由父母帶著在公園裡或大街上來去,有如一幅不屬於二十世紀的古董。


       大些的女孩,邊走邊吃瓜子,吃得快,吃得熟練,吃得和中國人一模一樣。她們吃的多半是向日葵子。有時連男孩子也吃,而吃得最起勁的時候,總是在他們來往散步時。女孩子們有時和男伴在一起,有時三五成群,這裡女孩子比男孩子多出許多。


       因為散步後坐下來休息,養成了吃點心習慣。西班牙不知有多少種甜食,據說這是阿拉伯遺風。星期天做完禮拜,甜食店裡生意興隆。西 班牙的太太到中年後都是福敦敦的。有些修道院以某種甜食出名,在靜靜的修道院裡,有時也講究一點口福。


       這裡杏仁出得多,甜食裡有杏仁餅、杏仁蛋糕,吃咖啡時,也可以叫一客杏仁。夏天有一種白白的冷飲,看上去有些像牛奶,名叫Hochata,吃起來有些像杏仁露,吃下去甜甜的,涼涼的,香香的,最能解暑。除了甜點心外,他們最愛吃一小盤一小盤的小蝦小魚和其他在中國沒有見過的海鮮。


       有些人吃吃走走,走走吃吃,一連要吃幾家,邊吃邊談,邊走邊談。我總覺得西班牙人的能言善語,和每天的散步坐咖啡座有關。這樣,他們天天有練習談話的機會。西班牙人說話說得快,快得幾乎毫無標點,連無線電和電視上報新聞的人也是一樣,好像是在說一串音的急口令。西班牙人和四川人有些相像,喜歡擺龍門陣,擺得頭頭是道。招待西班牙客人最方便,主人不必絞盡腦汁想話講,他們彼此間總會滔滔不絕,絕不冷場。西班牙人也不怯場,電視上,隨便在街上抓一個人訪問,都能對答如流,好像熟讀了腳本似的。


       馬德里最熱鬧的 Jose Antonio 大道,散步時分,露天咖啡座客滿,有時咖啡座沿著人行道一字排開,兩邊全坐滿了人,我常常非常不敬的笑說好像是介紹所。有些人一人坐,不言不語,喜歡到熱鬧場中,去領略清靜滋味。有些情侶相依相偎,其親熱也只到依偎為止。在西班牙,從不見有人當眾接吻的。西班牙以熱出名,英國以冷出名,而在熱的西班牙,從沒有像冷的英國人那樣大膽的在公眾場合,表現火爆場面。


       這種露天咖啡座,一直到半夜以後,依然笑語聲喧。西班牙因午、晚餐時間,與眾不同,所以電影時間,也和其他國家各異。下午一場是七時起,晚上一場是十時起。十時的一場,散場時已過午夜,人潮湧出,到咖啡座又停下來,來一次宵夜。週末的大街上,衣香鬢影,街頭路燈,照耀如同白晝,人來人往,哪知已過子夜!連狗也隨著人熬夜,不少人在夜半時分,帶狗出去散步。


       馬德里是我見到的城市裡最乾淨的一個。成天就看清道夫在掃街、沖街。掃街的兩人一組, 一個人把垃圾掃在一堆,一個人把它掃在畚箕裡,倒入垃圾車,垃圾車不大,兩個輪子,上有蓋頭,兩人穿著制服,乾淨俐落,不像是收垃圾的,連那隻垃圾箱也是非常整潔。秋天落葉,更是令人忙個不休。五月閱兵時,騎隊過後,就有清道夫出來掃馬糞。掃後還要用水沖。西班牙人愛喝幾盅的,總說酒是用來喝的,水是用來沖街的。觀光客人人讚美這裡市容整潔。但是這裡卻還到處看到「保持西班牙清潔」的標語。


       我初來時節,馬德里的街道,有些用的煤氣燈,每晚要人去點。我居處附近的幾條街,夾道皆蔭,路燈隱在樹影裡,每晚有一個穿制服的人,手執長杖,杖頭有火。他一仰頭,一伸手,樹影裡就亮起一盞燈,古意盎然。我曾寫信給台灣朋友:我在馬德里 Paseo 時,集夕陽西風古道於一身,卻毫無蕭條之概,只覺得披著一身詩意,一身瀟灑。


       在西班牙散步,無論是黃昏,是深夜,是清晨,全沒有不安全之感。更不必擔心舉家外出有沒有小偷光顧。你在大街小巷散步,都有人在暗中照應,大可不必為後面來的腳步擔心。如果你住在公寓,非特樑上君子不得趁虛而入,連自己外出後也進不了家。凡是公寓房子,一到了十時半,大門就上了鎖,你雖是房客,卻也沒有大門鑰匙。這大門鑰匙自有一種人看守,這種人名叫 Sereno ,有些像我們以前的更夫,也有些像巡夜的警察。一個人管幾條街,他們身穿制服,手執一串長長的鑰匙,在街上來往巡邏。如夜行人回家,在大門口高聲拍掌,他遠遠聽到,就把一串串鑰匙,往地上一擲,表示「我聽到了」。然後他踱到大門前,拿出長長鑰匙,給夜歸人開門。深夜常有這種掌聲和鑰匙聲相應。夜半歸來,無孤獨之感。到清晨七時,大門開了,巡夜人下班,回去休息了。


       據說這些巡夜的是沒有薪水的,全靠替人開門後給的小費過活,但是入息不差,因為居然有人不惜給些「頂費」,謀這個差使。


       西班牙人習於夜生活,晚出晚歸,每夜總可以得不少小費。像獨門獨院的住家,巡夜的雖不來替你掌管鑰匙,卻也是在來往巡迴時,看你大門有沒有關緊,車門有沒有鎖好,每個月開張單據來討賞。他自稱代你巡夜,要的錢不多,我們家每個月只要五十元西幣。


       西班牙本來治安就好,有了 Sereno,更可以放心大膽的散步了。有些歐美人士誇說自己國內的自由,老覺得談自由,西班牙未免落後,有時也要我發表意見,我卑之無甚高論,只是一笑說:「在我,一個女人能在午夜獨自在街頭散步,而毫不恐懼,也是一份自由─一份很重要、而現在許多國家無法享受的自由。」


       我離開台北前,前任的土耳其大使對我說:「台北太濕,濕得一個人懶懶的,早上不想起床,難為你們一點不受天氣影響,幹得那麼起勁。你一到西班牙,天氣乾,精神百倍,早上在床上可以跳起來。」


       他的情報對了一半,這裡天氣乾燥,對身體有益,卻並不能使我在床上跳起來。我遲遲而起,生活得非常西班牙化。九時許才進早餐,西班牙的早餐,和英美不同,有點像法國的。一大杯滾燙的巧克力,外加幾個麵包,有的麵包是兩頭尖,有的麵包是彎月形。我在旅館餐室用早餐時,總奇怪為何我們只有兩個人,卻給我們一大碟牛油,和一碗果醬。偷覷鄰座,原來他們把兩頭尖的麵包,先把中間軟的部分吃掉,於是麵包就像一隻船,中間已經挖空了。然後把牛油在空洞的內壁上,像油漆似的厚厚的糊上,最後把果醬倒入,把大洞填滿。這樣一來,兩人儘可以吃掉一碗果醬,一碟牛油。


       其實,這還不是標準西班牙西班牙早餐,標準的西班牙早餐,說來不信,是一杯巧克力再加油條。他們的油條有兩種,一種較細,盤花的,彎來彎去有些像北方的繖子,名叫 Churro,這也是比較普通的油條,西班牙人說人寫字寫得不好,就說:「你的字寫得像 Churro。」另有一種油條真的和我們的油條一模一樣,他們則覺得和警察用的短棒相似,所以名字也叫得一樣,就叫做 Porra。中西相隔如此遙遠,為何會在西班牙出現油條?言人人殊,一般總離不了馬哥孛羅,說是他從中國帶回去的。大概此人好吃,把吃的東西都帶到西方。但是他帶回去的東西都走了樣,麵條變成了通心粉,餃子變成了 Ravioli。也難怪,他畢竟只是一個男人!但是為何油條不盛行在義大利,而盛行在西班牙?令人難解,所以有人又說也許是阿拉伯人帶來。  


       無論是由誰帶來,至少油條在西班牙已是深入民間。在美國的中國人,想吃油條,到處訪求名師教導。而在西班牙,做油條稀鬆平常,家家能做。做油條的機器,好像是打DDT的,把麵和好,據說要和得稀,就把和好的麵裝在機器裡,機器另一邊有洞,把機器頂在心口,一頂,那邊洞裡就有一條麵條,跌在油鍋裡,就是油條,做來似乎全不費手腳。小鎮街上,露天放個油鍋,在那裡大炸油條,現炸現吃。有的買了帶回去,也像在中國一樣,用根稻草一穿。


       我覺得他們早上吃油條,天經地義。而若干英國人卻認為不可思議。認為油條只可以當點心,如何來當早餐?所以西班牙人不大以油條招待外國人。只有碰到我們,才是欣逢知己。其實英國人每天早餐吃魚,腥腥臭臭,也不敢恭維。


       有些人最受不了的是西班牙人早上不吃雞蛋。似乎覺得他們全不注意營養,而西班牙人卻把雞蛋移在中午吃,只是不吃煮雞蛋。在西班牙文裡,沒有煮雞蛋這個現成字。早上如要叫煮雞蛋,非得嚕嚕囌囌的說上半天:「我要兩個在開水裡經過三分鐘的雞蛋。」我在外早餐,從不叫煮雞蛋,就為說來太長、太辛苦了!


       西班牙以午餐為正餐。先上湯或是冷盆,再上蛋─炒蛋、蒸蛋、荷包蛋不拘,再上魚,再上肉,再上甜菜,再上水果,再上咖啡。浩浩蕩蕩,吃個不完。而且是慢慢的上,慢慢的吃。和美國人的講求快速全不同。因為欣賞需要時間,一快,情趣全消。懂得吃的人都是慢條斯理的品嚐,決不是狼吞虎嚥。現在他們在家中,也未必如此大規模,而旅店飯館,依然如此。西班牙的魚湯海鮮湯,滾熱的一大盆,鮮極、多極、燙極。每逢在館子裡用餐,單是第一道就把我打倒了。接著的幾道菜,我已是無福消受,剩了許多。西班牙的侍者非常和氣,全不是吹鬍子瞪眼之流,看我剩得多,帶著關切的問:「 Senora不喜歡我們的菜?」關切裡帶著幾乎聽不出的責備。我結結巴巴的解釋:我愛吃西班牙菜,卻是苦於量小。他將信將疑,端著盤子走了,計畫著下一道菜,如何勸我多吃些。


       西班牙菜,以調味濃出名,而香料等調味食品,都是東方傳去。相傳以前大富人家,才吃得起胡椒,撒胡椒是件大事,門窗緊閉,倒並不是怕隔室偷香,卻是怕一陣風來吹去。胡椒遠涉重洋而來,不能讓它隨風而去。


       西班牙人吃得鹹,到我家來吃中國菜的西班牙朋友,不時自己加作料,不是加鹽,就是加醬油,也許他們覺得愈鹹愈好。連批評人都以鹹淡為準。愛熱鬧愛談笑的人,他們稱他鹽的 Salada 沈默寡言的,稱他淡的 Soso


       西班牙人也吃飯,他們有一個菜叫 Paella 就是飯,飯上加火腿、海鮮等物。他們對飯的看法,和我們頗有出入。我們主張軟硬適中。美國人電視上做米的廣告,用燒好的一盆飯,旁邊電風扇對著吹,把粒粒吹散開,算是好米,我當時曾大為詫異。而西班牙人則更走極端,他們吃的米粒,硬得和牙齒相碰有聲,才算上好。我很愛吃 Paella,但每次叫這道菜時,總是加上一句:請煮得爛些。西班牙人為我愛吃這道菜而高興,但完全不能了解,我為什麼喜歡吃他們煮壞了的 Paella


       這裡的烤乳豬,又和中國相同,乳豬連頭帶尾像隻貓。肉舖裡把乳豬去毛刮光後,臉上笑嘻嘻的,坐在一旁,好像一個玩具。以前海明威喜歡吃乳豬,回去寫小說,還不能忘情,大為介紹,有幾家烤乳豬店門庭若市,都是觀光客,他們委實應該感謝為他們免費吹噓的海明威。


       西班牙人飯後總吃咖啡,不大吃茶。他們的飲料是巧克力和咖啡,茶淡淡的,是女人的飲料。男人如果飲茶,幾乎成了女人腔,有時連女人也要腸胃有些不舒服才喝茶,咖啡濃得化不開,用小小的杯子裝,在吃甜菜和水果後上咖啡。在美國,一切講求效率,吃完了湯上菜時,侍者就問 Coffee now or later?(現在就上咖啡,還是等一下?)歐洲人最不能原諒這一點:哪裡有正菜和咖啡一起吃的道理?


       一道一道菜來,儘管慢慢的吃,西班牙人形容一個人有耐心,常說這個人有中國人的耐性。而在用餐時,我這中國人卻覺得這時論耐性,應以西班牙人為第一。一道菜上的遲,主顧決不發火,慢功出細貨,總要火候到了才能端上桌來。既上菜後,主顧慢嚼細嚥,侍者絲毫沒有怨言。待酒醉飯飽,上咖啡時,大家談興正濃,侍者更是表示出十二分的體貼,每逢走過桌旁,絕不正眼相瞧,唯恐他關切的一瞥,卻給主顧誤會,以為要催他走路。主顧儘可恣意談笑,談個夠,坐個夠,直到他打一個招呼,侍者才來,而且帶笑相看,似乎在說:你老幹嘛不再坐一會兒?有時帳單送來,兩人搶著會鈔,更是十足道地的中國味。


       我有時中午飽餐一頓,晚上無法再來全道,就隨便叫一個冷盆 entremesa,應付晚上一餐。誰知冷盆一來,小小的磁盆在我前面,圍成半圓形,一數,有十道:有蛋有香腸、有火腿、有魚、有生菜‧‧‧‧而這些,在他們只是開開胃口的小菜而已。


       西班牙中部南部畜羊,他們自己笑說,「我們南部的人,一人獨酌,隨隨便便的就嘗了一隻整羊。」這當然是調侃自己的誇大其詞,但我親眼看他們大口喝酒吃肉,也許全靠他們這份豪情,才能跟哥倫布飄洋過海,在新大陸上另闢天地。


       他們燒菜用橄欖油,中南部遍地橄欖樹,美國人馬丁尼酒裡的橄欖,幾乎全是西班牙去的。他們吃油吃的厲害,有時連麵包也在油裡浸一浸。西班牙中部天乾,長年雨量稀少,地勢又高,以前有皇室時,西班牙人常說:「我們的皇冠離上帝最近。」既是高亢,多吃油可以使內部滑潤。我才來時,覺得嘴唇鼻孔乾極欲裂,而他們憑著橄欖油,卻能在這樣乾燥的天氣裡,有一頭光潤的頭髮。他們的頭髮令人涎羨。男人不必擦油,女人更是對它可以隨便指揮,一頭青絲服服貼貼,非常聽話,不像我似的頂著一頭煩惱。


       這裡有些蔬菜,像黃瓜,像蠶豆,像茄子,像青椒,就好像是中國種出來的,我把中國白菜子下種,種出來菜葉上毛毛的,面目已非。這裡蔥不是通年常有,生薑更未見過。美國有朋友來,常為我帶來生薑,我把它浸在酒裡,燒魚燒肉時單用酒,不用生薑,取其薑味。有的西班牙朋友,沒見過新鮮生薑,聽說我有新鮮生薑到,常常要我拿出來傳觀。


       西班牙的火腿,未到太像中國的,也有些像美國的 Smithfield,他們講究切成薄片生吃。在吃食店裡,掛著一條火腿,也完全像中國的南貨店。這裡的火腿獨步歐洲,歐洲人認為西班牙有這樣好的火腿卻不知道早上吃火腿雞蛋,太過辜負了這名產。其實西班牙人也儘量利用火腿,他們的火腿湯有些像我們的醃鮮湯。


       馬德里有一家有名的飯店,菜上來時是一隻瓦缽,侍者交給你一個槌子,要你當場把它敲破。瓦缽一破,香味四溢,裡面是雞,是羅馬人的吃法,以前雞身外塗泥巴然後再烤,現在改良了,只是把雞放在瓦缽裡,完全像我們常熟的叫化雞,也像現在台北流行的富貴火腿。隨瓦缽來的是一枚五彩的勳章,擊破瓦缽後,你還可以得勳章一枚。


       西班牙因為天乾,常年有太陽,瓜果特好。這裡的瓜,既香又甜,我沒有去過新疆,據去過新疆的人說是像哈密瓜。我初來時老愛吃瓜,以後覺得胃不舒服,最初還沒疑心到是瓜作祟,後來有人說這裡的瓜雖好纖維較粗,對於有些人的胃不合適,我才恍然。一個西班牙朋友解釋得更清楚:「早上吃瓜最好,是金,中午吃瓜是銀。晚上吃瓜最傷胃,是砂。」而我卻是天天吃砂。


       他們的橘子和義大利搶市場,所謂「橘戰」,是國家一寶。最好的產在巴倫西亞,在西班牙吃不到好橘子,好橘子全出口去了。 黃朝琴先生來此時,曾說恐怕台灣的橘子,最初是從巴倫西亞傳來,因為他記得在他小時候,在台灣有一種橘子根本就叫巴倫西亞。在台南,民間也跳福來明歌(Flamenco)舞,恐怕是和巴倫西亞的橘子一起傳入台灣的。西班牙人去台灣最早, 卜進賢先生研究早期中西交通史,他相信基隆那邊的三貂嶺,可能是西班牙人命名,原名也許是Sandiago



       這裡的葡萄真多,西班牙的酒是出名的,葡萄酒和白蘭地酒也許趕不上法國的,但是他們的 Jerez,就是英文裡的 Sherry,卻是舉世著名。這裡每餐都有酒,有些飯店,紅酒白酒根本就是免費供應。他們喝紅酒白酒好像喝水似的。


       凡是正式宴客,總在晚上十時或十時半,我最初出外晚餐時,在車上就不覺是出去赴宴,老覺已是赴宴歸來。十時半到,入座時已是十一時,吃完已過十二時,再用飯後酒,歸來時是清晨二時後了。


       我記得有一家公爵家在夏天請酒會,帖子上寫的是八時,在他市郊別墅裡舉行。我們迷了路,到達時已是晚上十時。我們要司機進去探望,萬一酒會已散就不必再進去打擾主人。司機歸來說,客人剛開始到達,酒會全不像已近尾聲。我們下車進去。游泳池邊、花園裡,全是客人,侍者穿梭來去,說是立刻就要開飯,原來是酒會連晚飯,飯後還有馬德里叫來的全班福來明歌,在我們離開時,福來明歌才開始,卻已是清晨一時,以後才知道這一盛會,一直到翌晨八時才散,整整十二個鐘頭!


       我們家裡平時沒有客人,或只有中國客人時八時半晚飯,請外客時想折衷辦理,定在九時半。但是電話紛來,客人要求可否晚些。主隨客便,我們以後也就隨俗,定在十時。而且定居以後,才知道九時半吃晚飯,對大家並不方便。這裡的雞尾酒會,多半八時或八時半開始,我從沒有接到過六時或七時的雞尾酒會請帖。如果晚上有一個酒會,要再趕九時半的晚飯就太匆促,萬一再要回來換晚禮服,更是疲於奔命。雞尾酒會既是八時半,晚飯就非十時不可。


       這樣的作息時間,對觀光客略嫌不方便。因為中午大家都在休息,連商店也在二時關門,要四五時再開,在二至四時間,頗有無處容身之苦。而入夜六七時,已是晚飯時分,餐館卻雙門緊閉,還沒開始營業。有幾位國內的來客,住旅館裡,幾度去餐館,都是不見動靜,等到九時半餐室開門,他卻已是呵欠連連,到了上床時間,全無食慾了。


       有些西班牙人到三時才進午餐。內戰期間,軍書旁午,佛朗哥元首一早起忙著會客,批公事,常要到五時才進午餐,那簡直是中國吃早夜飯的時後了。通常夏天的晚飯吃得更晚,因為散步歸來已晚,自不能才吃點心,接著又吃晚飯,所以總要到十一時才吃晚飯,主人吃完,僕人才吃,我每夜就寢時,常聽得鄰家廚房裡的洗碗聲,而我就寢時,總是已過午夜了。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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