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子從阿倫那斯(Arenas de San Pedro)上山,兩旁樹木沖天,待高樹退去,露出一塊木牌,寫著:「阿貝拉省奇景」(Avila: Paisaje Maravillosa)

         我們已在最高峰,我低頭一看,綠樹青山,小村牛羊,和別的地方一樣,但它們配搭得別緻自然,另成一格。西班牙人喜歡用誇大字句,而這裏的「奇景」,卻是寫實。最奇的是這幅奇景是用許多平凡的景物搭成功的不平凡。我如果是當年的加洛士皇,一定結廬在此修道,不必再另覓地方。 

         但是加洛士和我的想法不同,我們要找的猶斯地宮,並不在此,想必那裡更有奇境。我們的車再往山裡奔,一路上,不大遇見車輛,卻不時遇見拄杖的行人。也有的騎驢而來,後面跟著頭驢子,滿馱著山柴。想不到中國古董上最喜歡用的題材,我竟在西班牙山中,迎面相逢。

         入山愈深,人車愈少,一次見路旁一位黑衣黑裙老婦人,見得車來,滿臉驚恐,返身按住同行女孩的眼睛,似乎是見了不祥之物,繫在樹上的羊直叫,牛的尾巴直甩,我們這輛車闖來,鬧得人畜不安。

       猶斯地宮(Yuste)終於到了,寂寂的一座荒山!哪有我想像的洞天福地,猶斯地是個獨家村,四無人居,我們的車在廣場上隨便橫停豎放都可以,反正就只有這一輛。

         廣場對面是一道圍牆,牆中一扇門,寫著「皇宮」兩字。旁邊一塊牌子,希望參觀的人不要衣冠不整。我一試圍牆的門,是開的。推門進去,是一座勉強可稱花園的小小院落,院裡有一個類似游泳池的水塘。院角有一株橘子樹,結著橘子,累累金黃,是蕭殺庭院裡唯一的鮮豔顏色。

         花園靠左,就是皇宮。宮門口有一個半身的加洛士遺像,還有一排水槽。我正端詳加洛士的遺像時,導遊來了,他手執鑰匙,要我們買票。票上寫著這古蹟現在由教育科學部掌管。他指著那水槽說,這是給馬喝水的,從圍牆門口到宮門,一律鋪鵝卵石,讓馬匹可以直到宮門。加洛士戎馬一生,對馬特別愛護。

         一開門,就是書房,開始時,我看不清房裏的陳設,這裡委實太黯。加洛士是個不易了解的人,為何選中了這樣一個暗室讀書寫字?我不相信這裡能看得見修錶修鐘。書房本身無窗,只靠隔壁傳來的一點光線。

         導遊的人說,「就在這間書房裏,加洛士五世會見了璜。」他說的加洛士五世就是加洛士一世,他在德國是加洛士五世,在西班牙是加洛士一世。加洛士娶葡萄牙公主伊莎蓓拉為妻,他東征西討,這美麗的公主在寂寂春閨,嚐盡了等待的滋味。自她死後,他雖不曾再續絃,卻到處遍留龍種。其中他獨寵璜。甚至修道在山,他把璜召到身邊。

         書桌的對面是一個壁爐,高處不勝寒,想加洛士在日,這裡必然常有爐火熊熊。說不定他和璜就在爐編閒話。桌後面的牆上,蒙著黑絲絨,使房間更黑,連牆上的一面鏡子,鏡框全黑,導遊為我們解釋:「他為他母親華娜女皇帶孝,所以全是黑的。」

         華娜死後五月,加洛士就下詔遜位,傳位給菲力普。還特地把菲力普從西班牙帶到比利時,把他介紹給比利時臣民(那時比利時也歸西班牙統治),一面自己和他們道別。他扶著菲力普的肩膀,熱淚漣漣,有說不出的離情別緒。其實那時他才五十五歲,現在看來正當盛年。而他卻已是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落光。再加他得了痛風症,當年在馬上往來馳騁,而今步履維艱。身心的疲憊使他一心想把大責重任交出來。

         有人說,自他母親死後,他常聽見他母親的聲音,也許因為他的內疚,促使他早日讓位。哈潑斯堡的帝王一直喜歡疑神疑鬼。而歷史上也暗示加洛士患羊癲瘋。

         他聽到了他母親什麼聲音,我們不得而知。他們母子之情,不會太濃。即令生前,也沒有多話可談,如何一死媽媽反來找兒子聊天?華娜入繼大統時,加洛士才四歲,留在荷蘭低地,沒有隨母到西班牙。以後他父親菲力普一世暴卒,他也沒有到西班牙奔喪。等到他外祖父斐南特逝世,母親關在古堡,國內惶惶無主,催他快回來時,他已十五歲了。

         但是他仍未立即回來,國內由老臣西斯內洛暫時執政。一直到十七歲時,他才回國,那時他的母親已被關了九年。一位衛兵告訴她:「加洛士皇帝要來了。」她立即校正他,理直氣壯地:「什麼加洛士皇帝,他只是太子,我才是女皇。」

         加洛士和他母親一別十三年,相見不會相識。道途頻傳,他母親精神不正常,初見必然相當緊張。而且第一次見面,安排得非常官式。加洛士和姊姊愛倫娜同去,加洛士在前,姊姊落後一步。一進房門,看華娜坐在房間的另一頭,加洛士立即鞠躬。然後走到室中央,又一躬到底。鞠躬完畢,再走向華娜,走近她時,才跪下地來,大禮參拜。他還預備了一篇演說,但新來乍到,不會西班牙語,只有口操法語:「夫人,我們─您的兒女─感謝上蒼,喜見您福體安康。我們早就想來向您致敬,獻上我們服從和尊敬的誓言。」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他是預備過的,華娜卻並沒有寫好的台詞,因此她沈默了,一時冷場。她對他們端詳了半天,才說:「你們真的是我的兒女嗎?」很正常的反應:「怎樣一下子就這樣大了。謝謝天,你們這樣遠來,該累了,去休息吧!」他們就躬身而退,對母親,加洛士是尊而不親。

         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和他母親關在一起的小妹妹,小妹妹名叫加塔麗娜,那年十一歲,隨母關入古堡時才兩歲。她聰明美麗,十一年來,就跟著一個不正常的媽媽與世隔絕。他是遺腹女,既未見過父親也沒見過兄姊。他當時就想設法把小妹妹帶出堡去,讓她去過一個正常孩子的生活。但華娜對這小女兒,防範得緊。她安排她睡在她隔壁,早晚都親自去看望。因此他們只有設法把她臥室的那一邊,打一個洞,把加塔麗娜從那個洞裡偷出去。

         小妹妹出洞後,兄姊設宴歡迎,把她的頭髮高高梳起,身穿晚禮服,打扮得像個大人,她是宴會的主角,飯後跳舞。有生以來,她幾曾見過這種場面,幾曾有過這種生活,那時也許大家都忘了母親。

         但母親不會忘記,一發現小女兒不見了,華娜鬧得天翻地覆,不茶不飯,大吵大鬧,聲言如果小女兒不回來,他決不進食。加洛士拗不過她,只得親自護送妹妹回堡,同時又用法語向她解釋:「夫人,請您暫停悲哀。我把妹妹帶回來了。有些貴族認為這裡的環境對她不宜,希望我把她帶出堡去。」他雖推在貴族身上,華娜必然知道,如他不同意,貴族如何敢動手。縱然加洛士是一片愛妹之心,但華娜看來,他一回國就計算把親人偷走,哪裡還談得上「獻上服從和尊敬的誓言」。

         華娜最後的瘋,無可置疑。現在大家爭辯的是:在她初入堡時,是否已瘋?如果措置得當,她最後的瘋,是否可以避免?那時還沒有什麼心理治療,把她和大家隔離,使她發病時,大家看不見。愈隔離愈不正常。愈不正常,加洛士愈要隱瞞。他母親的生活狀態,成了國家最大的機密,成了他心上最大的陰影,也成了歷史的疑案。母親一死,往事陡的全上心來,他自己也遺傳他母親的古怪脾氣,不難想像他會疑神疑鬼的聽見了母親的聲音。想貴為帝王,免不了生老病死,貴為帝王,無法為母親治此痼疾,因此也許就把人生參透,乘早退出紅塵了。

         我們走出書房,來到餐室,餐室一面靠花園,有一排窗,房間就顯得軒亮得多。也就看得清懸在壁上的兩張加洛士妻子伊莎蓓拉的照片,她的美麗裡帶有一股哀怨。奇怪,牆上雖糊著黑絲絨為華娜守孝,這裡卻找不到一張華娜的遺像。華娜早衰,一生吃了熱情的虧,受盡了感情上的磨折,年未三十,已經憔悴,以後關在古堡,更是蒼老不堪,如有照片,也不會像這兩張媳婦的畫像那樣美貌動人的。

        餐室裡還有一頂轎子,加洛士因痛風不能騎馬,只能乘轎上山。以後他的兒子菲力普二世,也得了同樣的病,乘同樣的轎子。「以前他上山下山,就乘這頂轎子?」我問。

       「不,」導遊說:「他上山後沒有再下過山,他上山後八個月就死了。」

         轎子旁邊,放著一把椅子。是一把特別訂製的椅子,右邊有一根平躺的木板,可以給他安放那條得痛風的右腿。痛風症是關節炎的一種,痛在大腳趾的關節上。最好能夠忌嘴,少吃油膩葷腥,而加洛士的貪嘴是出名的。上山下山,信使不斷,都是替太上皇送吃的。

         餐室外間,有一個陽台,可以俯視花園。在花園裡那個游泳池般的池塘,就在陽台下面。加洛士行動不便,又想有些消遣,就只有在池塘裡養了魚,加洛士坐在陽台上垂釣。在他當年馳騁疆場時 ,絕沒有想到晚年他會以此為消遣的。

         餐室進去,是他的臥室。臥室光線更暗,因為一面是餐室,一面是教堂,它夾在中間,只有朝東開一個窗,有一點光線進來。在他痛風症發作,不能去教堂時,就把臥室和教堂間的窗子打開,使他躺在床上,可以看見聖臺,可以臥做彌撒。這可見得他的虔誠。其實像他這樣不可一世的帝王,如果肯突然隱居,退出政臺,道心必堅,根本不必斤斤於雙眼看著十字架望彌撒的形式了。

         他這不可一世的皇帝,也很在乎別人對他的批評。相傳一次他在巴圖(El Pardo宮即後來佛朗哥住的宮)附近行獵,一面也私行查訪,遇見一個樵夫,他問他:「你認為西班牙最好的皇帝是誰?最壞的是誰?」

       「最好的皇帝無疑是斐南特,」(就是加洛士的外祖父)樵夫說:「至於最壞的,我想我們現在的這位也夠瞧的了。你看他只知道往德國義大利跑,撇下妻兒老小。卻把我們的金子直往外運。像他的收入,再加上印第安來的金子,總夠他征服一千個世界了吧!但是,他仍不滿足,拼命抽稅,連農夫也不放過。我但求上帝讓他做了西班牙皇帝,就心滿意足。其實單做西班牙皇帝,他已經是世界上最有權威的君主了。」

         我不相信樵夫會講如此一番大道理,大概是有人託名樵夫編出來的。但是樵夫的一席談可以反映當時一般人的看法。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西班牙多了一個財源,金子不斷運來。可憐的西班牙,只是個過路財神。金子一到西班牙,立刻又運到別處去了,先是為競選,後是為用兵。

         競選要錢,用兵也要錢。加洛士自他祖父死後,和英國的亨利八世及法國的福朗西斯一世,共同競選,結果他獲勝,選到了神聖羅馬帝國大帝的頭銜。時方年十九歲。競選時化了價值五千萬美元的競選費,都是由西班牙國庫開支。

         有人批評他好大喜功,窮奢極侈,不知為國計民生著想,因此西班牙雖取得了殖民地,卻仍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只替他多了幾個頭銜。他雖是聲名赫赫,卻未能真正增加西班牙的國力。因此在他手內,國勢外表似已登峰造極,實在卻開始盛及而衰了。

         但我看他晚年的宮室─天知道這樣的房子也稱宮─不過四間,談不到華麗,更談不上窮奢極侈。我們中國以前在外做官的,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房子,比這位大帝的不知舒服多少倍。當然當年他住在裡面時,壁上有掛毯,地上有地毯,室中有家具,不像我現在看見的這樣寒酸。但小小四間,也不可能如何豪華。加洛士在山上真的接近苦修。   

         聽說他時常獨居一室,不言不語。有時跪著祈禱,半天不起身來。我問:「是不是菲力普常來看他?」「不,」導遊說:「他從沒有來過,他沒有空,他父親遺給他的工作太多,死後他才來奔喪。」

       「他睡在哪裡呢?」我直擔心,這裡根本沒有一間客房,導遊帶我走到角落裡一間石室,小得可憐。「菲力普那次來就睡在這裡,宮裡的房間,盡在於此了。」

         我跟他走出宮門,沒想到加洛士最後一年,就消磨在這樣小的一個宮裡。導遊說教堂就在隔壁,另有大門出入,他把大門指給我看,就和我們分手。我們進入教堂的前院,兩旁有六株大樹,樹上枯枝,地下落葉,一片蕭條。我們輕敲教堂的門,一個修道士打著呵欠出來應門,我們向他道歉,打擾了他的午睡。

         我在加洛士臥室的窗子裡,已經見過教堂,現在站在教堂裡,覺得教堂不大。猶斯地附近少有居民,修道院裡現在只有九人修道,教堂裡望彌撒的人不會多。

         在這教堂裡,加洛士曾預演過自己的葬禮,聖臺上,放著棺材架,教堂內,到處點起蠟燭,他自己坐在下面,參加為自己舉行的最後典禮。也有傳說他曾躺在棺材裡,讓人家抬著在室外走了一週,體會死亡的滋味,也不知是否屬實。西班牙的君主喜歡玩弄棺材,就是真的他曾試躺在棺材裡,也並不稀奇。

         參加葬禮歸來,他大概百感交集,拄杖去花園小坐。也許坐得太久,山風多厲,回房得了肺炎。發高燒時,他要人把他妻子的十字架給他,他手執十字架而亡。

         教堂隔壁的修道院,比皇宮像樣得多,修道院先建,加洛士看見了修道院才想來此修道,因此建下了那座小小宮室。教堂和修道院間,有一座半截小門相通,修道士把小鐵門關好,才指點著向我們解釋修道院情形。客氣而又堅持的不准我越小鐵門一步,不知因為我們是遊客,還因為我是女人。我一路問他:「為什麼加洛士一世選中在這裡修道呢?」

        「大帝選中這裡,因為這裡清靜,」他口口聲聲叫大帝,喜歡以神聖羅馬帝國的頭銜稱他。他的答覆並不使我滿意,我一路行來,都很清靜,為什麼他偏偏選中這裡。

         加洛士一世不是生長在西班牙,做了西班牙皇帝後,有一次他離開了西班牙十四年。在西班牙人看來,他是外國人,和斐南特、伊莎蓓拉、華娜不同。最後他雖學會了西班牙語,想必說得也不道地,帶些法國腔。以後他的後代,才是土生土長道道地地的西班牙人。但是西班牙還是征服了他,到了晚年,他沒有去低地,沒有去德國,也沒有去比利時,卻歸隱西班牙,死在西班牙了。

         修道士帶著我們彎彎曲曲的走進了一間石室,其實也不是石室,是一間沒有出路的衖堂。衖堂一面的石壁,挖了一個長長的洞。他說:大帝死後,遺命暫厝在此,腳朝裡,頭朝外。遺囑上寫得清清楚楚,那份遺囑的副本,就貼在石壁上。西班牙皇帝對自己的葬儀,都愛在生前設計得妥妥貼貼,其中尤以加洛士和菲力普父子二人,最為周到。

         衖堂裡另一頭凌空吊著一口棺材。修道士對我們解釋:「這口棺材是裝大帝屍體去皇陵的,到皇陵後另換銅棺,把這口棺材送回來,放在這裡作為紀念。」

         那口吊在上面的棺材小而薄,是我們中國人心目中的薄皮棺材,即令是暫時性的把屍體運往馬德里,在我們看來仍太簡陋。這也可見大帝的美德。在生前有豐功偉業的人,像伊莎蓓拉、像加洛士,在葬禮裡,都是並不厚待自己。

         我們和修道士道別,他把教堂大門一關,把我們關在門外。如今寂寂深山,似乎只剩兩人一車。夕陽在山,人影修長,不聞雞犬聲,不聞飛鳥聲,只聽得風吹落葉。西班牙以觀光聞名於世,加洛士是西班牙統轄版圖最大的皇帝,而這裡竟無有觀光客。

         我望著對面光禿禿的山,始終不解加洛士為什麼要選中這個地方修道,難道他苦修得連風景的享受也要剝奪?

       「你真是想不開,」我的同伴開導我:「他偌大帝國也放下了,哪在乎區區風景?他來此是修道,與風景又有什麼相干?」

         但他是不是真的看透了呢?如果他真的大徹大悟,就應該遺命葬在猶斯地,何必遺命造皇陵?他到底不能忘情自己是一個皇帝,即令躲在荒山,仍無法做一個真正的隱士。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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