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去猶斯地,我們在 Arenao de San Pedro 小鎮停下來,想喝一杯咖啡。停車後,我去看看街名,一看,怔住了。這條街好古怪,名叫「伯爵夫人的憂鬱」( La Tristeza de la Condesa )。 

        

         無心喝咖啡了,一心只想尋根究底。我隨便抓住了一個行人,指著街名問:「為什麼她憂鬱了?」「因為伯爵死了,他被砍了頭。」「在哪裡?」「在巴牙多力。」難道是阿爾伐洛(Alvaro)?

        

         旁邊另一個行人指著街底說:「那就是他的家。」好大的大門!裡面大概是宅第連雲。大門半掩著,有人盡出,我走過去,伊進門,一個大洞張著大口,嚇了我一跳,老房子拆掉了,現在剛挖好地下室。如果我猜得對,伯爵夫人更要憂鬱了,魂兮歸來,竟不知故居何處。

        

         阿爾伐洛精明能幹,受知於一個不精明也不能幹的皇帝。皇帝璜二世,像我們中國的李後主,能詩善畫,更彈得一手好琵琶,卻厭煩國事。一切付託給阿爾伐洛,由他去發號司令。阿爾伐洛大權獨攬,難免作威作福,遭人嫉妒。其實他有行政能力,幫了璜二世大忙。二世的皇后死了,阿爾伐洛替他找了一位新皇后,葡萄牙人,名叫伊莎蓓拉。新皇后美麗年輕,聰明果敢。婚後大概不喜歡自己丈夫事事依仗阿爾伐洛,在皇帝前面,不斷批評他,大臣裡也有和他不睦的,內外夾攻,耳朵軟的皇帝漸漸和阿爾伐洛疏遠,以後竟御筆親批,將他斬首,公開行刑,在巴牙多力。

        

         有人認為阿爾伐洛聚斂弄權罪有應得。更多的人認為這是天大的冤獄,是皇帝的不公平。阿爾伐洛全名Alvaro de Luna, Luna西文是月亮。民間嘆息:「月亮死了,星星替他帶孝。」數百年後,這個小鎮上,還用這樣一個街名,轉轉彎彎的表示對伯爵的同情。

   

         阿爾伐洛死後一年多,璜二世也溘然長逝。臨終表示寧可做個機工的兒子,也不要做皇帝的儲君,表示對治理國政的深惡痛絕。繼位的恩力格四世(Enrique IV)是一個比他父親更沒有領導力的人。他是璜二世的前妻所生。一登基,就把繼母「下放」到鄉下的宮去。

   

         那位名義上是皇太后的伊莎蓓拉,才二十出頭,那時她已有一兒一女,女兒較長,也叫伊莎蓓拉,兒子名叫阿爾方速。她本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娘娘千歲,現在卻成了寂寞冷宮的家庭主婦,門庭冷落,而她是習慣排場的。

   

         在鄉下的那座宮裡,昨天、今天同樣的單調,明天也一樣。前途茫茫,花樣年華的她,就在茫茫裡枯萎。她的生活是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是一堆記憶。而回憶裡,阿爾伐洛身披黑披風、躬身授首的圖畫,一再出現。在深夜,她隱隱聽得有人在喊:「阿爾伐洛,阿爾伐洛。」樓梯上,走廊裡,到處是「阿爾伐洛」的聲音。皇氣已盡,阿爾伐洛來討命了!

   

         無望的現在,無望的將來,而已死的卻來清算過去。孩子們睡了,哪裡來的聲音?「阿爾伐洛,阿爾伐洛。」她,綺年玉貌,無人憐惜,無人保護,夜夜受著聲音的迫害追逐,生命已經沒有一點依傍,也沒有一點依戀。其實她是有依傍的,她的女兒,那個和她同名的伊莎蓓拉,將來將身登大寶,將統一西班牙,將發現新大陸,將壓倒所有西班牙的皇帝,成為一個不世的女皇。

   

        但是,她不能預知。他瘋了!

   

        璜二世死時,伊莎蓓拉四歲,母親不久即瘋,對她,等於父母雙亡。家庭沒有溫暖,也乏人指導,他只是跟著幾個修女,學些刺繡縫紉等女紅。軍國大事輪不到她,軍國大事落在她哥哥恩力格四世身上,而恩力格卻是最不夠格的統治者。

   

         他非特外形奇醜,還帶著一個更醜的綽號:「不能人道」。那時皇家規定,皇室大婚之夜,床邊要有證人,證明兩人真正的已經結合。恩力格大婚後,證人說:「新娘完整如昨。」以後,恩力格請教皇准他離婚,他說有人用了巫術,使她不能做丈夫。可憐的皇后被送回娘家,娘家或許以為她不祥,反把她關起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錯誤。

   

         兩年後,恩力格再婚,新娘是葡萄牙皇帝的妹妹華娜公主。歷史重演,證人證明婚後的公主和婚前無別。大概就因此,恩力格坐實了那個不雅的外號。華娜年輕好動,把一個名叫彼爾屈倫(Beltran)的臣子,代替了恩力格。以後生了一女,也名華娜。她的來歷成了幾百年來研究的對象,恩力格的病,是長期的?還是間歇的?也成了研究的主題。但始終未得結論。從恩力格的態度上,也找不到蛛絲馬跡。他有時認她是女兒,要大臣們對她效忠,有時又並不堅持。一部份大臣和他鬧翻,去迎立他的弟弟阿爾方速為王,而且寫信給他,提起小公主時,說「其非陛下之所親生,其理至明」。從不見臣屬對皇上,如此坦白,如此無禮。

   

         而恩力格卻並不覺得「其理至明」,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說如要立他弟弟為嗣,他弟弟就得娶他的女兒,一得兩便。在我們中國人聽來,太過荒唐。而在西班牙,卻屢見不鮮。以後的菲力普二世,最後娶的太太,就是他的親姪女。但是這婚姻並沒有成功,因為恩力格反反覆覆,一時應允,一時反悔。其後不久,阿爾方速晚餐吃了一條魚,第二天一命歸陰。才十四歲。

   

         那些叛變的臣屬,得罪了恩力格,而新擁立的皇帝又夭折,惶惶無主,想到了把伊莎蓓拉擁出來,以她來對抗恩力格。

   

         那時伊莎蓓拉十六歲。普通人家在這種年齡,連選件衣料都不敢完全作主,現在卻要她發表是否接受做女皇的意見。奇怪的是:她的意見非常成熟。她說她不願和哥哥為敵,哥哥在日時,他當然是皇帝,她是他的臣民。如蒙大家不棄,她只求立為繼承人。她不願以武力解決任何問題,但求合法的確立自己地位。這一著可圈可點,第一,恩力格就很滿意,他一生就怕用兵。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立了伊莎蓓拉做繼承人。似乎他全然不顧自己有一個女兒。

   

         伊莎蓓拉十六歲的第一個決定,就使人覺得她不同凡響。好像是在舞台上,才一亮相,就知道她身手不凡。那時她獨自一人,居住在宮裡,母瘋弟死,無一親人商量,她從未和實際政要接觸過,為什麼她居然有此明見?

   

         為解這疑團,我們驅車去她出生和成長的宮,宮名Madrigal de las Altas torresMadrigal意為情歌,Las Altas torres意為高樓。我找不出一個適當的譯名來。宮雖名高樓,其實才一層,不見其高。宮的對面,是政府新造的招待所,給尋幽訪古的人有一個落腳所在。在招待所沒有建造以前,這裡除皇宮外恐怕沒有其他高樓大廈。

   

         宮門緊閉,幾度按鈴,才有兩個修女來開門,原來這裡現在由修女居住。修女一老一少,老的說她年已八十,但精神健旺。她們領我們進宮。這個宮像一個四合院,三面寬大的迴廊,一面是高牆,正中是一個奇大的天井。天井正中是一口井,幾個修女在井旁汲水,大概這座古宮裡,還沒有自來水。井旁種些蔬菜。想伊莎蓓拉童年,必和她弟弟常在天井裡玩耍。天井裡,想必有各色花卉,不會像現在這樣荒涼的。

   

         轉過迴廊,有一個寬寬的樓梯,樓梯轉角處,掛一幅聖母畫像。我們拾級而上,樓上有兩個修女下樓,見到我們,側身讓路,微風掀起她們的道袍。我回顧身後,也是一身黑色的兩個修女,她們把我襯托得如此現代,如此東方。我癡癡的好像走進了歷史,覺得在樓上隨時可以遇見伊莎蓓拉。

   

         臥室都在樓上,憑欄下望,天井裡一舉一動一覽無餘。有一間臥室較大,裡面還有大約六個榻榻米大小的一間,黑黝黝沒有窗子。年長的修女指著這一小間說:「這就是我們女皇出生的地方。」

   

         有人認為此說並不可靠,她不一定生在這房間內。我也聽說她曾在此宮脫險。自她哥哥立她為嗣後,以後他又翻悔,計畫著把她遠嫁,一下要她嫁給葡萄牙皇,一下要她嫁給法國皇帝的弟弟。但她心目中另外有人,他屬意阿拉岡國的王子斐南特,因為這樣的結合,才是西班牙統一的先聲。

   

         她和斐南特沒有見過面,卻通過消息。要她嫁的人不嫁,反暗地另找他人,恩力格不禁大怒,傳聞要派兵來捉她,把她軟禁起來。她就在這宮裡得到消息,趕緊向外討救兵,希望救兵來後,保護她離開。她在宮外焦急等候。救兵到底來了,她避居到巴牙多立。

   

         到達巴牙多立後,設法和斐南特相見,但相見談何容易,路遠迢迢,更兼到處都是恩力格的耳目。斐南特機警,化裝成趕騾的,一路和騾夫一同作息,瞞過了重重盤查,溜進巴牙多立。

   

         那時伊莎蓓拉藉助在一家貴族家裡,等待斐南特來臨。忽然斐南特來了。他大概已換下了騾夫衣服,由大主教領著,進了花園,進了伊莎蓓拉的起居室。伊莎蓓拉身旁,立著一個名叫加特那的臣子,緊張的低聲對伊莎蓓拉說:「就是他,就是他」(Ese, ese)。這兩個西班牙字,聽起來好像是SS。伊莎蓓拉對這第一次會面,印象深刻。傳說以後賜加特那家的紋章上,就印著SS兩字。

   

         那時伊莎蓓拉十八歲,斐南特十七,充滿了活力和幹勁,代表新生的一代,和恩力格如何的不同。他們兩人的結合,帶著大眾的祝福。斐南特送給了她一串紅寶石項鍊,是以前屬於所羅門皇的。但他沒有告訴她:這串項鍊才從當鋪裡贖出來。

   

         婚是結了,卻開罪了兄皇,伊莎蓓拉百般解釋,恩力格只是不睬。他也有他的對付方法,他又把那來歷不明的小公主捧出來,要立她為嗣,又要把她配給法國皇帝的弟弟,就是那個伊莎蓓拉不肯嫁的人。

   

         事有湊巧,法皇路易十一,請他弟弟吃飯,也不知吃了什麼,弟弟一飯身亡,十歲的小華娜公主做了望門寡。就在那時,有人從中說合,要恩力格和伊莎蓓拉會見,言歸於好。兩人相見於賽各皮亞,逐日排宴,前嫌盡釋,似乎是大團圓結局。誰知又是一頓飯出了毛病,恩力格吃了以後,上吐下瀉,疑心是伊莎蓓拉主謀下毒。局勢急轉直下,恩力格等體力稍復,一怒去了馬德里,兄妹關係,再度惡化。

   

         自無名中毒後,恩力格弱了,不久死在馬德里。他一生反反覆覆,立過伊莎蓓拉,立過自己的女兒,臨死也沒決定到底誰做他的繼承人。

   

         那時伊莎蓓拉已頗得人望,死訊到時,她正在賽各皮亞,斐南特剛回阿拉岡,無人可以商量。她當機立斷,決定第二天在賽各皮亞繼位,她要先發制人,先把自己正名。她平時樸素,但登基時,卻把最名貴的首飾戴上,一定也包括那串紅寶石,把自己打扮得雍容華貴,她懂得如何製造「印象」。那時她二十三歲。

   

         她的事業剛開始,她的困難也剛開始。二十三歲前,她已作過幾次重要而正確的決定。接位以後,日理萬機,經歷和經驗更使她成熟。但二十三歲以前,她為何能有此決斷,令人不解。

   

         斐南特是一個圓滑的人,圓滑、能幹,又勇敢,但他只是一個政客。和伊莎蓓拉相較,他缺少休休有容的氣度,缺少高瞻遠矚的目光。在一個男性中心的社會裡,反而是他的太太,能領導群倫,能表現出Chrisma。伊莎蓓拉是政治家。

   

         臨別時,我站在「高樓情歌」的宮前,聽幾個修女瑣瑣和我道宮中舊事,我想幾百年前,這些修女也是這付穿戴,這付談吐,她們是生活在紅塵以外的人。而她們確是伊莎蓓拉的唯一導師。伊莎蓓拉從哪裡學來了一套治國平天下的本領?多少人自小就受嚴格訓練,但一上政壇,就經不起考驗。為什麼她那樣年輕,就能擔當大任?那樣年輕,就能勝任愉快?

        

         我去那裡後一週,戴高樂自北來,他下台後到西班牙來訪幽探勝,帶著「高樓情歌」雅名的這座宮,知名度不高,遊人不多,他卻在那裡的招待所裡一住三天。白天遊歷,晚上寫作。聽說他也深敬伊莎蓓拉,也許他也和我一樣,奇怪深居在寂寞冷宮的女孩子,如何一下子就能跳出去掌理國政,而且掌理得如此成功。說不定他也是想來看看她的故居,希望能找出一點原因來。

   

        我沒有找到解答,不知戴高樂找到否?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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