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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馬德里後不久,我告訴一位西班牙的朋友說:「明天我要去參觀(Prado)博物館了。」她笑著聳聳肩:「妳會看到我們的皇帝長得多醜!」

        「我才不相信,」我說:「你們哈潑斯堡皇朝的鼻祖菲力普一世,人稱「美王子」,他的後代如何會醜?而且我們中國人看皇帝不看他美醜,只看他有沒有帝王之相……

        「帝王之相嗎?」她大叫起來:「倒好像……不說也罷,妳自己去看吧!」

 狄興和加洛士一世

         為此我一進普拉多,先看皇帝。我看見的第一張是狄興(Titian)畫的加洛士一世(Carlos I)。加洛士縱橫歐洲,一生下地,就頭帶四頂皇冠,統轄了德、奧、荷、比、西,再加上拉丁美洲。他的父親就是「美王子」菲力普一世。狄興畫他的全身,騎在馬上,全身披掛,象徵他戎馬一生。加洛士一世個子小,聽說有一天他出去,一個孩子說:「這個大帝怎麼這麼矮?」他為之不歡者久之。他不知道不能以高矮論英雄,以後的拿破崙不也是五短身材!

         狄興大概深知大帝的心理,所以讓他騎在馬上,令人莫測高深。他頭戴鋼盔,手執長茅,更顯得威武,我一點也看不出他生得醜。只覺得他有一張翹嘴,一個翹下巴。他的媽媽瘋女王華娜生就一張翹嘴,代代相傳,這成了哈潑斯堡皇室的特徵。

         加洛士一世賞識狄興,其子菲力普二世也賞識他,也請他畫像。菲力普二是生得瘦瘦的、高高的,風度翩翩,非特不醜,而且在英俊中透著威嚴。他既是高高的,狄興就不必畫他騎在馬上。但他也是盔甲在身,只是腳穿長襪,更顯得苗條,普拉多的那張菲力普的像,是送去給英國瑪麗女皇相親的。

         瑪麗女皇身內流著一半西班牙的血,她的媽媽是西班牙公主,是加洛士一世的姑母加塔麗娜(Catalina)。加塔麗娜不幸嫁給了一個以休妻殺妻聞名的英皇亨利八世。他們二人所生一女,就是瑪麗。以後亨利八世移情別戀,要和加塔麗娜離婚,教皇不准。亨利八世一怒不認教皇,自創新教,把瑪麗的媽媽離掉,至今英國仍奉他手創的新教。如此驚天動地的離婚,世所罕有。他死以後,太子繼承,不久也逝世,由瑪麗接位。瑪麗接位後廢除新教,恢復舊教。自然的她特別和自己的外祖家接近,同奉一教。

         那時菲力普二世初鰥,他父親加洛士一世覺得瑪麗形單影隻,需人幫忙。而西班牙王室最為虔誠,也應該想辦法協助瑪麗在英國恢復天主教。以前也有人想撮合瑪麗和加洛士,但加洛士無意再婚,他認為最好的幫手,莫過於自己的兒子。就力主他們二人匹配,一起替天行道。

         照我們中國人看來,加洛士和加塔麗娜是表兄妹,菲力普已晚了一輩,如此高攀姑母,幾近亂倫,但洋人不大講究輩份。菲力普二世對父親之孝,有些像中國人,父命不違,就把狄興替他畫的那張像,送到英國。瑪麗一見大悅,允了親事。那時菲力普二十七歲,瑪麗已三十有八。

         普拉多裡,也有瑪麗皇后的畫像,姿色平平,青春已逝。英俊的菲力普二世對她到底是否有情,無人知曉。在人前,菲力普是一個體貼的丈夫,進退有禮。他心裡如何想法,從未向人洩漏。臨死前,他把所有私人感情的紀錄,全部焚燬,更使人不知底細。但審情度理,這位王子是不會太傾心於一個比他大了十一歲的女皇的。

         如果他們有一男半女,英國和西班牙就會合一,但是瑪麗死後無嗣。由她的異母妹伊莉莎白繼承,又恢復了新教,而且和姊夫狠狠的打了一仗。打得菲力普大敗,西班牙就此走了下坡路。

         普拉多是藏狄興作品最多的一個博物館,狄興那時紅得發紫,受知於兩個皇帝,是畫壇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的作品,都把一個主體放在中央,兩邊對稱。這種畫風風行一時。以後有人存心要擺脫這束縛,才把中心人物,移向一旁。狄興活得久,影響也久遠,他差不多活了一世紀。他是在九十九歲瘟疫流行時去世的。 

艾爾‧葛雷各和菲力普二世
 
 
        艾爾‧葛雷各(El Greco)並非他的原名,因為他是生在希臘,大家就叫他艾爾‧葛雷各,意思是「希臘人」。西班牙人這一點和我們中國相似,喜歡以地名人。我們叫李合肥、翁常熟,他們叫「希臘人」,還有現在一個最出名的鬥牛人,名叫「各爾多倍斯」,(El Cordobes),也是因為他來自各爾多巴的緣故。艾爾‧葛雷各的本名Domenicos Theolocopoulos反而不為人知。

         這「希臘人」曾在義大利習畫,後來去了美洲。在美洲聽人說西班牙的皇帝菲力普二世正在大興土木,建造新宮。新宮裡有教堂,有宮殿,有皇陵。他就由美啟程回歐,想為菲力普二世的新宮作畫。

         菲力普和他的父親對藝術都有超人的鑑賞力。兩人都激賞狄興,卻不能欣賞艾爾‧葛雷各,於是這「希臘人」就只有到小城托倫多去,為那裡的教堂畫宗教畫。

         他去西班牙後,未得菲力普的賞識,必定鬱鬱在心。他的畫風也大變。按常理說,他已三十有六,作畫已二十餘年,應該已經定型,不大容易變換作風。而這位希臘人,卻異乎尋常,變得幾乎和以前判若兩人。他大膽的把畫人像時應有的人身比例一腳踢開。信筆所至,不受約束。他把人拉得長長的,別人作畫,人頭與人身總是一與七之比,他卻把它拉成一與九之比,還有在托倫多畫的一張,是拉成一與十二之比。現在的收藏家,對「希臘人」拉長的畫像大感興趣,爭相收藏。記得 張道藩 先生生前,曾和我談起過他也愛艾爾‧葛雷各,待我把希臘人的畫片帶回來時,他卻墓木已拱。希臘航業鉅子歐那西斯,富可敵國,娶了甘乃迪遺孀,造了克里斯汀遊艇,而他生前最引為驕傲的,卻是他的船上,有一張「希臘人」的畫。「希臘人」生前雖未蒙聖眷,死後三百年,卻來了一堆知音。

        「希臘人」筆下的人像,臉長長的,身子長長的,中指和無名指並在一起。在他的筆下,全是清癯型的人物,沒有一個方臉大耳。其實以他來畫菲力普二世,最配不過,因為菲力普就是瘦瘦長長的,菲力普二世的像是天造地設的「希臘人」的模特兒。而事與願違,偏偏菲力普不中意他。

         皇帝既不給他工作機會,他就去畫宗教上的人物,一而再再而三的畫耶穌門徒。他畫的耶穌和門徒,頭上的聖圈是方的,只有聖母才是圓的。他把人像拉長,使他的畫像有一股特別的莊嚴肅穆之感。他畫的「耶穌升天」,耶穌一手指天,其餘的人都抬頭仰望耶穌,似乎畫裡有一種節奏,看著,看著,竟會覺得耶穌確是在冉冉上昇。這幅畫以耶穌為中心,其他的人都注視耶穌,只有一個人向前直視,那個人就是「希臘人」自己。他喜歡把自己入畫。他畫耶穌一家時,兒時的耶穌像他的兒子,聖母像他的妻子,他自己則像約瑟夫,好像畫的是自己的闔家歡。

         他善用顏色,藍色紅色都給他用的閃閃發光,連灰色在他的調配下,也不再黯然無光,他筆下的臉孔並不對稱,他覺得人的臉,原則上是對稱的,而事實上並不能如此端莊。聽說他的畫散在民間的很多,常有人笑說到舊貨攤去,說不定就收得到一幅艾爾‧葛雷各。但我不相信,西班牙人的藝術欣賞極高,而且普遍的愛畫,每見瘦長型的人,就會說這個人倒像「希臘人」畫的,要有他的真跡,早已給識寶者買去了。

貝拉斯苟斯和菲力普四世

         西班牙哈潑斯堡王朝的皇帝,加洛士一世縱橫一世,菲力普二世也能克紹箕裘。自菲力普二世以後,不再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對藝術品的愛好和收藏,卻能代代相承。菲力普三世早逝,菲力普四世文治武功,都不足道,而他那一家人的臉,卻為西班牙人所熟悉,就是靠他用了畫師貝拉斯苟斯(Velazquez)。

         貝拉斯苟斯長菲力普四世五歲,二十三歲進宮,六十一歲逝世,一生聖眷極隆。他替皇帝四出奔走收集藝術品。皇帝外出時,他也隨行。他的畫室,更是聖駕常臨。看貝拉斯苟斯作畫,已成為菲力普四世的一樂。有時他也坐下來,畫上幾筆。

         貝拉斯苟斯的一樂是畫公主瑪格麗達,把她從小畫到大。貝氏每常替帝后畫像,有一次公主也在場,她口渴要喝水,一個宮女蹲下身來捧上托盤,盤裡有一瓶水,另一邊又有另一個宮女在殷殷照拂。公主身前,伏一隻狗,立一個小矮人。正當那時,後面的一扇門開了,一道光直射進來。剎那間,這道光給貝拉斯苟斯帶來了靈感。他放下了給帝后畫的像,卻捕捉那道光射進來的那一瞬光景,他把自己也畫進去了。由於他技巧的運用,光暗的對比,使那幅畫層次分明。這幅畫特蒙普拉多青睞,獨居一室,一旁放了一個大穿衣鏡,在鏡中看畫,更覺得你可以走入畫中,或者畫中人可以隨時走出來。

         貝拉斯苟斯作畫,力求忠實,要求其形似神似,是西方所謂 seeing eye 畫家,能把畫中人的感受表達出來,使看的人也能發生共鳴。他畫的一幅「受降圖」(Las Lanzas),畫的是西班牙將軍史品諾拉(Ambrose Spinola)在荷蘭的受降。史將軍正在接收荷蘭將軍獻上的鑰匙。這幅圖一看就知道是在受降。但史將軍的恭謙有理,和荷蘭將軍的不卑不亢,使我印象深刻。也出奇的使我想起我國李公麟的一幅「郭子儀免冑圖」。兩幅是同樣的主題,同樣的佈局。同樣是兩軍對峙,主將下馬;同樣是勝者帶親切的笑,充滿了對對方的尊重。兩畫相隔五百年,相距萬里,卻是根據同樣的出發點,用同樣的手法。

         菲力普四世當政時,英國是繼伊莉莎白女皇後的詹姆士一世在位。自菲力普二世和小姨伊莉莎白一戰以後,英西結冤。但一傳再傳,到菲力普四世時,仇意已淡。甚至想以聯姻方式,重睦邦交。有人有意撮合菲力普四世的妹妹瑪莉亞公主和詹姆士的兒子查理士成婚。查理士聞訊之下,竟冒冒失失的到馬德里來相親。誰知公主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不願意嫁給異端邪教,因此作罷。有人稱讚公主有識,因為如眾所周知,這位查裡是就是歐洲第一位被砍了頭的皇帝。

         查理士在西班牙相親未成,卻玩了六個月,沒想到他和菲力普四世郎舅無緣,以後卻做了連襟。在彼此笑語時,想必菲力普四世曾邀他看過自己的藝術寶藏,說不定也看過貝拉斯苟斯作畫。這些給查理士的印象極深,自覺以言藝術欣賞和收藏,西班牙皇宮實比英國高了一等。回國以後,也學翹鬍子菲力普四世的榜樣,結識了一位畫師,就是以後大名鼎鼎的梵戴克 Van Dyck。

         最近在英拍賣一幅貝拉斯苟斯畫的人像,由一位美國人買去,出價五百五十萬四千美金,可謂打破紀錄。世界各地報紙紛紛刊載這消息。菲力普四世之名,因此也重現報端。我在國內時,幾乎沒有聽到有人談論這名畫家,只在梁實秋先生寫的「記聞一多」一文裡提到過聞一多特別心儀貝拉斯苟斯。

         菲力普四世的長子加洛士也常入畫。貝拉斯苟斯畫過兩張兒時的他。貝氏也工於動物,他畫的兩張,一張是他騎在馬上,神采飛揚。一張是他手執獵槍,一犬相隨。他長得一臉聰明相,到十七歲時卻一病身亡。皇冠就落在他弟弟加洛士二世身上。菲力普四世逝世時,加洛士二世才四歲,寡婦弱兒已夠淒涼,而況這孩子又不正常,哈潑斯堡代代的近親結婚,到這時結出了惡果。那皇室特徵的翹嘴,到加洛士二世時已發展得畸形,上下嘴唇不能相合,飲食困難。普拉多裡有加洛士二世的一張畫,凹臉翹嘴,表情呆滯,但上下唇菲力普四世的長子加洛士也常入畫。貝拉斯苟斯畫過兩張兒時的他。貝氏也工於動物,他畫的兩張,一張是他騎在馬上,神采飛揚。一張是他手執獵槍,一犬相隨。他長得一臉聰明相,到十七歲時卻一病身亡。皇冠就落在他弟弟加洛士二世身上。菲力普四世逝世時,加洛士二世才四歲,寡婦弱兒已夠淒涼,而況這孩子又不正常,哈潑斯堡代代的近親結婚,到這時結出了惡果。那皇室特徵的翹嘴,到加洛士二世時已發展得畸形,上下嘴唇不能相合,飲食困難。普拉多裡有加洛士二世的一張畫,凹臉翹嘴,表情呆滯,但上下唇還能閤攏,據說這還是畫家加雷諾(Carreno)筆下的仁慈。

         這四歲弱息身登大寶時,強鄰還視,當他父親在日,法國已屢次出兵。如今法王路易十四一看那位新立幼主,覺得根本不必用兵,只等他夭折就是。誰知加洛士二世卻帶病延年。於是路易十四又定下計來,把自己孫女,下嫁給他,全不管他身帶殘疾,全不管他不得永年。只希望他孫女生下一男半女,法西就成一家。哪知加洛士二世未死,他孫女卻已先亡,人算不如天算。奧大利一見,覺得不可坐失良機,趕快把自己的公主下嫁,於是這閤不攏嘴的羊癲瘋,又重作新郎。但是他始終未有後人,他是哈潑斯堡皇朝的末代皇帝。 

蘇拜倫和莫里樂
 

         貝拉斯苟斯光芒萬丈,照耀畫壇,和他同時來自賽各比亞的,還有另一個畫家,名字叫蘇拜倫(Zurbaran)的。我一到西班牙,就聞蘇拜倫知名,因為我們的使館,當時就在蘇拜倫街,西班牙人尊重藝術家,接到常以藝術家命名。蘇氏和貝氏年幼相識。在貝拉斯苟斯飛黃騰達,菲力普四世大建宮殿時,貝氏深感自己一人的畫已不夠應付,因此想起了同鄉蘇拜倫,向菲力普四世推薦。蘇拜倫以宗教畫見長,有人說連他畫的靜物,都帶宗教氣息。那時蘇氏和貝氏的聲望,相差不啻天壤。一直到十八世紀,蘇拜倫仍無藉藉名,到最近他才被重新發現。時勢不同,好惡不同,欣賞的標準也不同,蘇拜倫的畫,剛好投合現代人的愛好。大家爭著研究他的畫,研究的人愈多,他就愈顯得重要,他愈顯得重要,研究的人就愈多。

         在普拉多博物館裡,有一套蘇拜倫畫的赫格爾斯大力士。赫格爾斯一絲不掛,站在那裡排山倒海,表現出一股男子漢的蠻勁。在天水原野間,立著這樣一個強人,受人激賞。我卻並不能十分心領神會。我覺得一個強人,縱然力大無窮,也不妨身輕如燕,像赫格爾斯小山似的大力士,身體結實而不顯靈活,只憑一股蠻力,不能使我心折。

         我倒是喜歡他畫的女子。他的一幅聖女格西爾達(Casilda)我異常喜愛。她是托倫多回教王的公主,在她父親大舉捕捉天主教徒時,她偷偷的帶了一點麵包去看那些被囚的教徒,誰知路遇他父親。她躲躲藏藏的樣子引起她父親的疑心。他問:「妳藏著什麼?」她匆匆說謊:「是玫瑰」。她父親逼她手拿出來看,真的,上帝保佑,麵包變成了玫瑰!

         那幅畫顏色鮮明,衣服上的紅色,綠色和黃色,閃閃發光,看得出是厚厚的綢緞。她表情嚴肅中帶些惶惑,手執一朵玫瑰,幾乎可以聽到她行路時的悉悉衣聲。
 
         另一個十七世紀的畫家名叫莫里樂,在貝拉斯苟斯名重一時時,莫里樂(Murillo)才開始習畫。他虔誠奉主,不大作風景畫,專愛作宗教畫。他最愛畫聖母升天圖,單是在普拉多裡,同樣主題的畫就有四幅之多。聖母長髮披肩,髮梢隨風飄動,穿一件白色衣裳,寬袍大袖,肩上斜斜的搭一件藍色批肯,只覺得她一身瀟灑。她的打扮絲毫不令我感到有時空的隔膜,她揚著一臉的青春氣息,全沒有一點「神」的冷峻。往常我在教堂見聖母,光線不足,聖母高高在上,我又患近視,中間隔著一個聖壇,似乎仙凡永隔。只模糊的覺得西班牙供的聖母,都異常美麗。只有在普拉多看時,近在咫尺,有一股親切之感。我看聖母腳踏一彎月,周圍盡是天使,眼望著天上,我恨不得把她從雲端裡請下來相見。像她這樣和藹可親的樣子,應該活在人間。

         讀「顏惠慶自傳」,說他隨伍廷芳去墨西哥一家教堂時,一位神父神秘的帶著他們曲曲折折的走到一間密室,要給他們看件寶物。入室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幅莫里樂的聖母。神父不敢掛在外面,唯恐引起人家覬覦,前來盜寶。其重視莫里樂如此!

         普拉多的那幅聖母像,也是歷盡滄桑,一八一三年法軍侵西期間,法國的蘇爾脫元帥(Marshall Soult)震於莫里樂的盛名,把他畫的一幅聖母,帶回法國。他死後法國羅浮宮以六十一萬五千法郎購得,一九四0年,西班牙政府願以貝拉斯苟斯畫的一幅瑪莉安娜皇后,換回那幅流落在法的聖母圖,有人說另外還貼了些錢。時人批評如何把貝拉斯苟斯的畫去換一張莫里樂?而且還要貼錢?同樣主題的聖母畫,在普拉多已有了三張,何必苦苦去換?覺得佛朗哥做了賠本生意。但也有人說,莫里樂所畫的聖母圖,以在法的那張最好,他想盡千方百計把它換回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佛朗哥也愛好藝術,閒來無事,自己也畫幾筆。他出生在北部濱海之區,他們那區的人,如果投軍,都入海軍。佛朗哥投考海軍學校那年,正值政府經費拮据,海軍學校停止招生,他不得已才去托倫多進了步兵學校。也許這一點使他常耿耿於懷。據說他曾有一張自畫像,替自己穿了一套海軍裝。

         莫里樂筆下的人物,美麗可親,惹人喜愛,而且他用色鮮豔,用筆玲瓏,我最愛他畫的聖母、天使和兒時的耶穌,他們都充滿了「人」性。但是現在的評論家卻覺得他的人物太可愛,作品太美,太容易使人了解,太容易使人欣賞。這一切「太」字,反使他貶值,但無論他行情如何看跌,他始終是我喜愛的畫家。 

戈耶和加洛士四世
 

         加洛士二世逝世,哈潑斯堡皇朝絕嗣,為了繼承王位,各國用盡心機,最後路易十四的孫子,以外甥資格入嗣(他的母親是菲力普四世的妹妹瑪利亞‧黛蕾莎),名叫菲力普五世。這是波旁王朝的開始。路易十四認為宿願得償,就此法西不必以比利紐斯山為界,可以合併成一家。那時是一七00年。十八世紀開始,對有「太陽王」之稱的路易十四來說,十八世紀前途無量。他絕沒想到十八世紀是法國最血腥最動亂的時代。法西非特未得合併,連他的皇朝都要不保,他的子孫竟上了斷頭臺。

         在這動亂時期,在新來的波旁皇朝統治下,崛起了一個畫壇怪傑戈耶(Francisco de Goya)。

         戈耶不像貝拉斯苟斯似的生長在閥閱之家,他家只有三間屋,無力進馬德里的皇家藝術學院,只和鬥牛士混在一起。後來他和一位名叫拜友(Francis Bayeu)的畫家相識,是拜友把他介紹給皇室,他以後也就和拜友的妹妹成婚。

         戈耶初入宮廷,也只是為宮廷的掛毯設計些圖樣。普通掛毯的圖樣,無非是聖經故事,或是神話,戈耶卻別出心裁,用民間的日常生活做題材,像洗衣婦,醉漢,鄉間婚禮,採葡萄甚至小孩上樹偷水果等等,盡入畫中。他把民間的歡笑和眼淚,藉著掛毯,帶進皇宮,這個觀念在當時可以說是革命性的。

         其後他聲望日隆,宮廷命婦,都請他作畫,戈耶也許可以說是普拉多最叫座的畫家。觀光季節,只聽得觀光客在博物館用各種語言問:「阿爾巴公爵夫人在哪裡?」看目錄裡,並無阿爾巴公爵夫人畫像之名,但如問人,人人知道,戈耶也因這位夫人更為出名。

         相傳阿爾巴公爵夫人,風華絕代,人見人愛,看戈耶的自畫像,長得並不英俊,但她為憐才,使戈耶也成了入幕之賓。戈耶為她畫過一張裸體畫像,事聞於公爵,公爵要去畫室察看,戈耶窮一夜之力,再畫了一張穿上衣服的 公爵夫人,度過難關。但也有人說這故事根本就是牽強附會,並無其事。

         現在兩張畫都在普拉多,一張穿衣的,一張裸體的,分列兩旁。畫像下也並未注名是誰,只說是「裸體女郎」和「穿衣女郎」而已。兩張的姿勢完全一樣,斜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頸後,雙眼看著作畫的人。穿衣服的一張,衣服是淡白色,外加一件黑色累斯夾克,腰間繫一條粉紅色腰帶,愈顯得身材婀娜。有些人說那張全裸的畫得好,因為是他真的用了功的。穿衣服的那張因是趕工,顯得草率,又有人說穿衣服的有含蓄的美,反比裸體的更性感。

         最幫戈耶成名的,當然是當時的皇帝加洛士四世和皇后瑪利亞‧露意莎。戈耶一再的為他們畫像。有的是單身的,有的是闔家歡。無論是單身或團體,都把帝后畫得坦白得近於殘酷。一看那畫立刻讓我想起我的西班牙朋友說的:「我們的皇帝多醜!」

         說是多醜也不見得,可是除華衣美服外,實在看不出一點皇帝的威儀。皇帝畫成一個好好先生的鄉巴佬,一看就覺得他全無脾氣。癟癟的嘴,嘴唇薄得只剩一條線。皇后呢,是粗胳膊,長鼻子,扁嘴。歷代帝后有美有醜。但畫師畫帝后時,想到是傳之後世,總會手下留情替他們帶一點帝皇之相。不像戈耶全不當他們是帝后。這種作風也是革命性的。

         戈耶個性很強,忠於藝術,不在皇帝前彎腰。奇怪的是,加洛士帝后對於自己被畫成這副嘴臉,也竟毫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為他們畫像。沒有他們的大度,即令戈耶天才橫溢,也不敢如此大膽放肆的運用畫筆。我忽然發現了這一對不美的帝后的美德。一個藝術家要表現嶙嶙風骨,易。一個皇帝要表示寬宏大度,難。更何況寬宏大度得對自己如此不利!

         加洛士四世是一個不幸的人,他也把寬容大度來應付一切不幸。皇后有一個意中人,名叫戈多易(Godoy)。加洛士四世對他也同樣欣賞,一再升官,二十八歲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戈耶畫的一幅皇家闔家歡,除華衣美服外,沒有一個人相貌堂堂,好像只是偶然穿上皇家服裝,假扮的冒牌貨。一個西班牙朋友悄悄對我說,這些孩子也不知幾個是我們皇帝的,幾個是戈多易的?家運如此,國運更糟,北鄰出了了一個拿破崙,把加洛士夫婦、太子斐南特和首相戈多易,一起虜到法國,卻委他自己的哥哥約瑟夫去做西班牙的國王。馬德里人對加洛士父子雖然不滿意,一旦見皇室被擄,悲憤之餘,愛國心大增,徒手奮呼,和入侵的法軍幹起來,掀起了有名的「獨立戰爭」。西班牙人的反抗法國以及法軍把西班牙人的任意補殺,都落在戈耶眼裡。提起筆來,把這血腥事實畫成兩幅油畫,一幅描寫五月二日馬德里人的群起抗法,一幅描寫五月三日法軍槍殺西班牙民眾。至今懸在普拉多。

         以後戈耶得病成了聾子,聽不到世間的聲音。他在寂寂人間,獨自背著一個天才的重負。欣賞他的帝后被軟禁在法國,始終未得生還;他最愛的阿爾 巴公爵夫人已死。「薄命長辭知己別」,更兼國家多難,自己身帶殘疾。這重重打擊使他畫風大變。他的筆尖失去了往日的歡笑,甚至失去了顏色。晚年他獨居一個小屋裡,在牆上作畫,一片灰暗,偶而用鮮豔紅色,只為的是加強畫面的恐怖。他幾乎遺世獨立,他的孤寂加強了他的幻想和憤慨,四壁上的畫反映出他心目中的世界。他雖耳聾,但看他壁上畫,卻覺得滿屋盡是聲音,他死後,這些畫,小心翼翼的從壁上剷下來,移植在普拉多。

         他那時的題材,可怖而荒誕,所繪的人臉,無一是端端正正,都是鼻歪耳斜,種種醜態,有如我們中國人筆下的陰間小鬼。像他畫的「撒旦食子圖」,畫一個巨大的撒旦,亂髮披肩,雙眼圓睜,只見大部分眼白,雙手緊捧一個小孩,張開血盆大口,伸出一條紅紅的長舌,正預備大嚼。在他手裡的孩子,直挺挺的雙腳並垂,顯見已無氣息。背後一片陰暗,更襯托得陰森森的全是鬼氣。有許多人在那裡匆匆一瞥,趕緊逃走,不敢在裡面多停留。

         我站在這間房間的中央,四面都是妖魔鬼怪,真不能相信,和當年在掛毯上畫歡樂鏡頭的,是同一個戈耶。我走進仔細諦視這些可怖的畫面,其中許多嘴臉,雖是醜惡,卻也有似曾相識之感。他晚年的畫並沒有把我嚇倒,我還能點頭讚嘆,覺得他表達了我不能也不敢表達的一切。

         他變得憤世嫉俗,用畫筆諷刺世人,如不是因他已享大名,他這枝筆可能給他肇禍。現在的畫家作家喜愛描寫人生幽黑和潛意識的一角,戈耶已先他們發現了這塊荒地。而且因為他和外界失掉了聯繫,成了絕對的孤獨,就更能專心畫出他所痛感到的一切。有人稱他是印象派的鼻祖,也有人稱他是傳統畫家的最後一名,是印象派的第一人。他對法國藝術界的影響,比對西班牙更大。

         戈耶也替加洛士的兒子斐南特畫過一張像,一看這張像就可以知道戈耶是如何的不喜歡斐南特(幾乎沒有什麼西班牙人喜歡他)。他畫加洛士四世時,雖畫得他既不英俊,又不威嚴,但給人的印象是:這個皇帝談治國齊家,不會英明,卻也不會為非作歹。而斐南特的這張畫像,顯得滿面陰險,滿心奸詐,是一個極難相處的人。事實上,他們父子兩人的個性的確如此。透過了戈耶的春秋筆法,兩人的個性更是躍然紙上。

         斐南特七世也許是最不孚人望的皇帝,他雖百無一是,卻創立了普拉多,在藝術界有不朽的貢獻。他也遺傳了他父親藝術的容忍。就讓那張戈耶給他畫的奸險畫像,掛在裡面。就因為戈耶對他們父子兩人的畫像,使大家都有個印象,覺得西班牙皇帝長得難看。 
 
         在普拉多裡面,可以看到皇朝的盛衰興亡,也可以看到人間的喜怒哀樂。普拉多門前,有一個貝拉斯苟斯的像,他坐在那裡,手執畫板,看往來行人。右側門入口處,有戈耶的立像,左側門則立一個莫里樂。這藝術王國三巨頭的塑像,都比館裡皇帝們的畫像來得瀟灑。在他們生前,靠皇帝為他們撐腰;在他們死後,皇帝卻靠他們傳名。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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