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追憶西班牙」─代序 林海音

        以整夜的時間讀畢鍾珮的「追憶西班牙」原稿,不禁掩卷太息,卻又有興猶未盡之感。窗外的台北正是陰雨春寒,我卻沈湎於西班牙舊時的宮闈生活裡。
        民國六十年的四、五月間,中央日報副刊發表了幾篇鍾珮所寫有關西班牙的文章(「觀光和觀光客」「悠閒」「我看鬥牛」等),讀者正看得高興,忽然文章停登,市面上卻出現了一批未經作者同意而盜編的新書。這十幾位作者大半旅居海外,鞭長莫及,只有叫苦,其中也包括鍾珮的一本。這時友人勸她先將寫作中的文章暫停發表,免得陸續被人盜取。後來鍾珮自西班牙返國,又準備到巴西,我曾向她建議到巴西後把那些未刊稿整理出來,正式出版,但是因為她行色匆匆,未作決定。
        鍾珮二十多年來,作品不算多,但是擁有的讀者卻不少,可說每篇文章都有令人難忘的精彩之處。有的作家如果多年停筆,他的名字曾被讀者忘懷,作品也會消失。鍾珮卻不,常有讀者問到她和她的著作。但是她到了巴西卻來信說,隨著丈夫的外交官生活,東遷西搬,遍尋箱篋,那批稿子竟不知放到哪兒去了。我那時曾想,鍾珮著作不多,是因為她寫作認真,現在她竟把作品遺失,固是她的疏忽,也是讀者的損失。她去年返台,我又舊事重提,因為我個人渴望讀到她的作品,同時也是為愛好她的作品的讀者陳情,當然也因為我知道她手中還有這麼一批沒有發表過的文章。正好這時的「中副」新主編,是她的學妹,向她索稿甚急。於是在韓國的箱子底,她終於找出這批舊作。這時距離初發表有關西班牙的文章,已經有五年之久了。經商妥先在報上發表再印單行本。「中副」於本年四月四日開始連載。
        在她整理、修改這些文稿時,曾來信談到她寫這些文章的動機和態度說:
        ........在我寫那些小品的時候,中西尚有邦交,於是我只挑些古董材料。在我收集的古董裡,我特別喜愛一些宮廷的故事。我去西之初,在坊間遍覓有關西班牙書籍,毫無所獲,於是立志要寫一本有關西班牙的書,幫助去西的人了解一點歷史背景。我的幾篇,以西班牙歷史為經,以宮室為緯,在我敘述參觀宮殿時,順帶介紹歷史。以最通俗的方式,使人對西班牙稍有印象。我不便敘得太詳,怕絮絮叨叨的惹人厭惡,我又不敢太簡,怕沒頭沒腦,使人覺得不知所云。........
        因此,她要寄來原稿讓我做她的第一個讀者,一定要我說「看懂了」沒有,我「看懂了」,她才肯拿出來公開發表。
        過後不久,我就接到一包重甸甸的原稿,真令人欣喜欲狂。我把它安排在一個最能享受的時間─夜晚─來閱讀。那天陰雨綿綿,晚飯後早早就把自己關在吳爾芙所說的「自己的屋子」裡,燈光適度,筆紙俱備,我開始擁被夜讀。作者為了我閱讀的便利,還附了一張「聊供參考」的自女皇伊莎蓓拉和皇夫裴南特以下的皇室家譜。六篇文章的閱讀順序也和將發表的不同,她要我先從「想伊莎蓓拉當年」看起,等於是順著五百年前西班牙皇室而下,這是讀歷史的方式,但是定稿後,她就改變了,她說:『為你閱讀方便,我從伊莎蓓拉和裴南特進格倫那達說起,但違反了我們新聞把最新放在最前面的原則。』
        她又在信中感慨的說:
        ........在我提筆寫西班牙時,我束手縛腳,不敢放手。待中西邦交變化,我可寫的尺度較寬,卻又給感慨壅塞。我如把當時的反映記錄下來,可能會變成「廉價的感情」,我覺得我不易把理智和感情平衡,也不易把歷史和現實的成分,配得恰到好處。這些都是我當年寫「英倫歸來」時沒有考慮過的問題。也許我比以前成熟,但成熟使我無復膽氣如虹........
        他變得如此的躊躇而傷感,但是我不理會這些,專心鑽進西班牙的宮闈裡。歷史自伊莎蓓拉說起,是因為天主教的西班牙是始自伊莎蓓拉女皇,在她以前,西班牙被回教佔領了八百年。作者把我帶入西班牙皇宮、博物館、戰場,讓我看到了皇室悲哀的生活,瘋癡的人物;也讓我體會到「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這句隱痛的話是適用於任何朝代、任何地方的皇室。
        西班牙人口不過三千萬,但是這個多采多姿的國家,在世界上的知名度卻很高。一般人提到西班牙,立刻想到鬥牛。更進一步,知道她是一個有豐富的陽光,每年有兩千萬觀光客的觀光大國,以及產生了大畫家戈耶(1746-1828)和畢加索(1881-1973)。再就從海明威的作品,多少知道一些西班牙;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後,他奔向馬德里參加人家的戰爭,重要的收穫就是「戰地鐘聲」。有人說,西班牙內戰對於海明威是有價值的教育,因為他從西班牙人民的身上發現到人性的光輝。全世界都推崇這部小說,不知是西班牙因海明威而名,還是海明威因西班牙而名。
        海明威在許多篇小說裡寫過鬥牛,這是世界獨一無二的西班牙拿手好戲。鍾珮在「我看鬥牛」一文裡,說她第一次看鬥牛時,看第一條牛,使她手心出汗,看第二條牛手帕已濕透,勉強看完第三條牛,便匆匆出場。但是多看了幾次以後,她終於和西班牙人一樣,為那條「鬥得太勇敢」而死去的牛大鼓其掌。她說她的錯交的同情,總算有了一個正當的出路。可是海明威在鬥牛中發現了什麼呢?他說:『鬥牛是唯一的藝術,在這藝術裡,藝術家面對著死亡,而其技藝的程度,表現了鬥牛士的光榮。』海明威是從鬥牛中體認西班牙人的「勇於面對死亡」。
        從舊時宮闈到新皇朝,從隔著地中海那邊非洲的西班牙領土到充滿陽光的伊比利半島的西班牙本土;從一個沒有皇帝的君主國到老兵元首之死;從石棺中躺著的歷代帝王的悲劇到鬥牛場中萬人喝采的死亡藝術,........鍾珮把握住西班牙的縱與橫,捕捉的西班牙的「精氣神」,寫出這本「追憶西班牙」,實在是可以傳世的精心之作。它不僅是遊記,也是歷史,更是散文,夜讀之後,感不絕於我心,寫出來才覺得舒服些。
        ■
        書既編就,鍾珮因值外交忙碌季節,無暇寫序。她來信說,書是由我催生而得以出版面對讀者,否則恐怕永遠壓在箱底,而且我又是第一個讀到原稿的讀者,上文既已道出了經過,並且也能表露她寫作此書的心情,因之同意放在書前,做個「代序」了。

六十五年四月底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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