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地點:托倫多的阿爾卡薩堡(Alcazar)

對話 

匪軍首領:你們就是負責屠殺和暴行的罪魁嗎?我限你十分鐘內將阿爾卡薩堡獻交。如果不

                      肯,就把你兒子槍決。他現在已經被我們擄獲。
    莫上校:我早就料到了。 
匪軍首領:為要你相信這是事實,現在就讓他跟你通話。 
    路易士:喂,爸爸。 
    莫上校:什麼事,孩子? 
    路易士:沒有什麼,他們剛說過,如果你不獻交阿爾卡薩堡,他們就要槍斃我。 
    莫上校:既然如此,你就把靈魂獻給天主,高呼「西班牙萬歲」,像一個愛國壯士一樣的
從容就義吧。
    路易士:爸爸,永別了。
    莫上校:永別了,我的好孩子。(接著他對匪軍首領說)你不要浪費時間了,阿爾卡薩堡
永遠不會投降。
                    


         凡是去西班牙的人,多半去托倫多城,去托倫多城的多半要參觀古堡,參觀古堡的人,都知道上述的一段對話,現在古堡的地下辦公室裡,這段對話譯成幾國文字懸在牆上,我上面抄錄的是中文的譯文。 

         對話的父子兩,姓莫斯卡多(Moscardo),父親負責防守堡壘。兒子路易士,年方十七,被共產黨控制的政府軍補去。他們以他的性命要脅莫上校,要莫上校速速投降。莫上校始終未屈,路易士就此被共產黨槍斃了。
   
         西班牙在波旁王朝末期,國內大亂,皇帝阿爾方速十三無法控制,出了一個李貝拉(Frimo de Ribera)將軍作軍事獨裁,收拾這亂局。平心而論,這位軍人對西班牙頗有貢獻,他開發工業─尤其是水力發電和礦業─建築公路,敷設電話,發展航空。但是西班牙人愛好自由,無政府主義最合他們的胃口,獨裁礙難容忍。李將軍不可能得人望,以後將軍和皇帝也不睦,將軍去職,出國去巴黎,不久就死在那裡。

         國內的自由份子,因皇帝曾默認獨裁,轉而攻擊皇室,皇帝成了群矢之的。保守的嫌他太左,前進的嫌他太右,知識份子嫌他不夠深刻,只知道運動和賭博,軍隊嫌他干涉他們的戰略,教會嫌他思想太自由,而左派的自由黨和社會主義黨又不屑接受皇軍的領導,四顧茫茫,皇室毫無依傍。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三日,西班牙就在這種不安氣氛下,實行投票,看人民要民主還是要君主。重要城鎮的票先開,絕大多數贊成民主。阿爾方速十三認為大勢已去,民心已失,無心戀棧,不等全票開出,就匆匆離國。 


         皇帝一走,天下更亂,投票出來,大多數贊成君主政體,君主卻不見蹤影。共產世界看準這是對西班牙下手的最好時機。一九三五年七月三日共產國際開第七屆大會於莫斯科,專門討論西班牙問題。決議組織「人民陣線」,以「勞工階級和反法西斯小資產階級結合」,準備奪權。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西班牙大選,共產黨的佈置得了成果,人民陣線得了多數。 


         那時參謀總長是佛朗哥,他當然成了新政府的眼中釘,一腳給踢到非洲,要他到加納里斯島去當軍區司令。本來在那裡的軍區司令莫拉(Mola)將軍,被調到西班牙北部的本波隆那去,這也是降級。新政府雖把這些不能同調的軍人調走,卻並不能控制局面,二月至六月單是罷工就有三百次之多。 


         在這混亂局面裡,一部份軍人,以新調回的莫拉將軍為首,秘密會商,決定起義。佛朗哥遠在非洲,最初未曾參加會議,只是會議中討論的一切,他完全知道。

         時勢愈來愈緊,已到了非動不可的時候了。佛朗哥的問題是,非洲和西班牙有一水之隔,他如何能把自己在非洲訓練精良的一支西、非混合的軍隊,運到西班牙。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幫了他的忙,他們的飛機在直布羅陀海峽上空,掩護了他的大軍渡海。轟轟烈烈的內戰序幕開始。一開頭,就是帶著國際性的。

         加納里斯島在非洲西班牙屬地撒哈拉旁,撒哈拉正北是摩洛哥,摩洛哥和西班牙間是直布羅陀海峽。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八日上午五時,佛朗哥在加納里斯島的首府拉斯泊馬斯廣播起義,廣播完畢,乘飛機去摩洛哥,以摩洛哥為根據地,揮兵北上。同日在本波隆那的莫拉將軍也作同樣表示,舉兵南下。預備南北夾攻,在中部會師。至今西班牙人仍以七月十八日,為他們的國慶紀念日。

         佛朗哥的大軍,首義之日,就取下了西班牙南部的大城加第斯,莫拉的大軍也南下取了賽各皮里和波爾各斯兩個大城,似乎雙方可以一舉而下馬德里。但是中間出了問題,托倫多古城裡,圍困一支軍隊,這支軍隊佛朗哥曾經答應去救他們的。

         托倫多是西班牙古都,一進城就覺古氣盎然,那裡有羅馬人造的城牆橋樑,有最負盛名的教堂,有名畫家艾爾‧葛雷各之家。街道狹得只能一車通行,也無人行道,小巷曲折,又兼是山城街道,盡是上坡下坡,見車來,行人只有把背緊貼在牆上,小街兩旁牆上劃滿了一條條車痕。政府為保存這裡的古城氣息,不准拆毀房屋,不准拓寬街道,托倫多永遠活在歷史裡。

         相傳有一位名叫雷加雷多(Recaredo)的皇帝,在此受洗,皈依天主教,自此以後,天主教是西班牙信奉的宗教,以後的若干大戰,都或多或少的和宗教有關,就是一九三六年開始的內戰,以後佛朗哥建陣亡將士墓,安頓亡靈,放骨灰的地方也寫道:「為上帝,為祖國」。

         內戰開戰伊始,在七月二十一日一批國民軍(即反人民陣線政府的)和政府軍在托倫多街道作戰,且戰且退的退入堡壘。那時堡壘作軍事學校之用,裡面藏的軍火很多。慢慢婦孺學生也逃進去避難,容了一千八百多人。

         古堡在一個小山上,高高隆起,十五世紀建造,一八八七年翻修,非常堅固。這批人被圍在裡面,和外面音信不通,只得派人潛出,去找佛朗哥求救。八月二十二日佛朗哥用飛機在堡壘上空,投下給養和傳單。傳單上要他們忍死須臾,他誓言必來解他們的圍。

         佛朗哥情感與理智交戰。按戰略上說,他既揮兵北上,應直取敵人的心臟馬德里。馬德里一下,敵人喪膽,托倫多之圍,不解自解。這是解決戰事的捷途。但是他不能忘情於在托倫多度日如年、望他如大旱之望雲霓的孤軍。在他躊躇不決時,他的親信金特蘭將軍問他如何決定?問他是否他去救托倫多,可能遲進馬德里,而兵貴神速。佛朗哥說他完全知道,他更知道如先取馬德里,再救托倫多,對這批忠義孤軍,已遲矣晚矣。他反問金特蘭:「如你是我,你如何決定?」金特蘭脫口而出:「我必先救托倫多。」

         佛朗哥卒業於托倫多軍校,對托倫多有一份感情,對困守的孤軍,有袍澤之愛,更認為「軍中無戲言」,他既要他們等他的救兵,就不能食言。他說:「我希望遲八天進馬德里不會發生你所擔心的後果。」下令他守下的勇將伐雷拉進軍托倫多。

         那時堡裡守軍正在苦等苦守,他們入堡壘後兩天,就是七月二十三日敵軍和守軍莫斯加多上校通電話,說是已逮捕了他的兒子,他如不降,將槍斃他的兒子。說完把聽筒交給那個十七歲的青年,讓他們父子通話,上面抄的那一段就是他們的全部通話記錄。

         通話後十分鐘,對方又來電話,告訴莫斯加多上校,他們已經槍斃了他的兒子。其實這消息是假的,他們還想留一名活口來敲詐,直到八月十四日,他們覺得留之無益,才把他殺害了。

         於是雙方作戰開始,政府軍仗著人多,用人海戰術。但他們人多而無作戰經驗,國民軍人少而善戰。九月八日政府軍以砲毀了古堡的四分之一,那批烏合之眾,高興得跳腳拍手,以為這次莫上校必然屈膝。第二天派了一名叫陸霍的上校,手執白旗,前來談判,他說他們已挖了通古堡的地道,埋了地雷,一點火,人堡俱焚,現在來通知一聲,如果投降,得免一死。莫上校搖搖頭,沒有接腔。陸霍說:「你雖不降,不能逼婦孺同歸於盡。你至少應把婦孺疏散。」莫上校覺得他言之有理,當場把婦女叫出來,告訴她們目前情況,要她們自己決定去留。婦女們一樣的搖搖頭,拒絕疏散:生生死死,我們永不分離。

         政府軍沒有騙人,地下真的有地雷。九月十八日,天崩地裂,西南角炸了四十碼的一個大缺口,爆炸過後,敵軍三路來攻。

         一路進攻大缺口,既成缺口,已無險可守,守兵又寡不敵眾,按理應該難以抵擋。但守軍是職業軍人,知道如何應變。敵軍雖眾,卻有勇無謀,而且自以為必可攻下,存了一份輕敵之心,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沒有一鼓作氣去攻。全靠這點停停,使守軍得以喘息,勉強抵擋。另一路有四輛坦克車開路,更是殺氣沖天。四輛車駛向古堡,守軍不動聲色,等它們走近時,看得真切,子彈手榴彈齊飛,坦克車裡的人應聲而倒。無人駕駛,坦克車發生不了威力─他們遇到了哀兵。

         第三路進攻的地方,可憐,只有七個守兵。區區七人,哪放在敵人心上,爭先恐後而上。守軍不慌不忙,等到敵軍逼近時,才舉槍齊發,前面的倒地,後面的收不住腳,前後相堵,陣容大亂。

         這一役雖未把古堡攻下,但堡裡也死傷累累。古堡裡有一口井,飲水可以無缺。天井裡養著戰馬,無以為食,天天殺馬,肚子裡填飽了馬肉。地下室裡,一行行舖蓋排開,躺著傷兵。另一間還安頓著產婦,有兩個孩子在這古堡裡出生。

         經此一戰,守軍真是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凡可以吃的,都拿來裹腹,日以繼夜的,輪流守望。外界消息隔絕,不知到底佛朗哥在何處。支持他們的,只是一股同仇敵慨的精神,和視死如歸的勇氣而已。

         視死如歸的勇氣,以及救兵必到的信心。他們堅信佛朗哥一息尚存,必來相救。九月二十七日,聞得他們熟悉的槍聲,─伐雷拉救兵到了。

         救兵到了。找出國旗掛在堡上,秋風裡,國旗飄揚,只是掛的不高,大家已無力往上爬了。

         在頹坦斷井裡,莫上校為首,排隊相迎,他對伐雷拉將軍立正敬禮,「報告將軍,本堡無事。」(
Mi General, sin novedad en el alcazar)

         這句話很難翻譯,是軍中常用語。他們苦守了六十八天,打得全世界聞名。他卻輕描淡寫的一句帶過:「本堡無事」,他不知道他已經成了英雄。

         但伐雷拉將軍看見的英雄,蒼老黝黑,鬍鬚滿腮,相見幾乎不識。飢饉緊張和缺少睡眠使他們成了自己的影子,哪有絲毫英雄氣概!

         二十九日佛朗哥親臨,當場魏莫上校和每一個守軍別上勳章,酬勞他們的苦守。但是他們間,已有一百四十個未能生受這榮譽了。

         而今古堡已成了觀光勝地,古堡已重修,以嶄新姿態出現,看不出戰爭殘跡,地下室裡,卻依然照當年佈置,那架有名的電話機,仍放在辦公桌上。

         古堡曾有一塊石頭,送給我們,嵌在金門,金門也回贈一塊石頭,嵌在古堡的牆上,象徵雙方共同的堅定反共立場。時移勢轉,我不知如今這金門石頭,是否仍鑲嵌在那裡。電話旁的中文翻譯對話(是一位中國神父手筆)是否仍在,如果仍在,文字的翻譯,是否已有更動?

         西歌德的末代皇帝羅德里哥(紀元七一一年)窺見宮內一位美女出浴,一時無法控制,強佔了她。美女名叫福洛琳達,並不以皇帝臨幸為榮,感到滿心委屈,向她父親哭訴。她父親胡里安是非洲賽烏達的總督,正因述職在京。他不動聲色,次日向皇帝辭行,說是要回任。回到非洲,聯合北非回教阿拉伯人,訓練成一支精兵,渡海而來,直搗托倫多。羅德里哥皇募集二萬五千大軍,南下迎敵,這是西班牙歷史上最重要的一仗。羅德里哥皇人多勢眾,又以逸待勞,滿擬可操勝券。誰知手下一支軍臨陣倒戈,軍心渙散,一敗塗地。羅德里哥不知所終,只剩下他一匹馬鞍上鑲著紅藍寶石的座騎,在戰場上徘徊。

         非洲的回教徒本只是來助胡里安伯爵一臂之力,無意久居。但托倫多生活的豪華,以及西歌德人的毫無抵抗,留住了他們,他們漸漸的無回非之意,佔領了西班牙,開始了西班牙八百年的回教統治。

         一千二百二十五年後,歷史重演。佛朗哥也是在非洲起兵,也是在賽烏達指兵北向,也是在托倫多激戰。非洲和西班牙的關係密切可知。

         以前拿破崙說:「歐洲到比利紐斯山為止。」比利紐斯山是法西和西班牙的交界。一過比利紐斯山,就不是歐洲,笑西班牙不像歐洲人。如今西班牙人卻常說:「非洲是從比利紐斯山開始」,意思是西班牙當歐非交通孔道,是歐非文化交流處,西班牙以非洲文化的影響自傲。當時的有志將領,常志願服役非洲。現代西屬撒哈拉已給摩洛哥佔領,服役非洲,在西班牙也成了歷史名詞了。

         佛朗哥救下托倫多,出兵馬德里,在馬德里近郊,聽見了前所未聞的陌生砲聲,頭上看見了前所未見的陌生飛機,共產國際派兵來參戰了。

         有人說為救一千多人的性命,造成了死亡百萬的三年內戰,移兵托倫多是佛朗哥戰略上的失著。但如果佛朗哥不救托倫多,戰事或許可能早些結束,他又將是一個自食其言的千古罪人了。

 (本文取自文學作品「追憶西班牙」,作者徐鍾佩,純文學出版社,民國65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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